幕间1 小秋
2018年3月
小秋总说,是我追求她。可当初明明是她先倾慕于我的!
也不知是哪个坠入情网的家伙说我“走路的样子很轻巧”,“纤细灵活”,“会打扮”……
“那些是对食物的看法”是什么意思嘛,我可不会那样区分喜欢的对象!女孩子的灵魂与肉身不可分割,喜欢就是喜欢!
小秋哪里都好,就是太不坦率了,不愿承认她早已爱上我的事实。
——
那是2017年2月的事情。
寒冷的上午,寂寥的街道,察觉异常的我。
我藏在商场的转角处,迎面对上那个跟踪我的神秘女人。
“上午好。那么,你有何企图?”
她是个聪明的家伙,即使被我吓到也毫不退缩。
“企图?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很高大,也很漂亮。
“总之要不要去那边的咖啡店坐一坐?”我就这样邀请了她。
——
咖啡店里,我们面对面坐着。
我若无其事地翻阅饮料单,分出少许注意力去观察那个女人。她理应有些局促不安,可又坐得很稳,情绪一点儿也没写在脸上。
这个大姐姐一定是对我很有兴趣,才会跟着我吧。
“放心好了,我并不介意,只是好奇而已。”
她仅以沉默回应。我意识到,如果再不大胆一些,我永远也不可能了解她的秘密。
“这样如何。今晚之前,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请便。”
我匆匆喝掉那杯玛奇朵,而她什么都没点。
——
她领着我来到港区北部一栋装潢豪华的封闭式公寓,入口和每一层都有监控,似乎是个安全的地方。
“住在这里吗?”我问。
“暂时是。”她的回答毫无感情色彩。
屋子在9层,很大,又空旷,完全没有第二个人生活过的痕迹。坐在自家沙发上,她终于放松下来,开始和我聊天。
她从札幌来东京上医学院,今年是第三年。父母担心她在这里结交散人而染上恶习,坚持要求她选择体面的公寓单独居住,并且禁止做学院外的兼职工作。对于这些限制,本来就讨厌与人接触的她并无怨言。
“小秋也喜欢女孩子吗?”
知晓她的全名后,我当即采用亲密称呼,还故意把关键字咬得很重,询问的同时也暗示了我的性向。
“…是的。”
她面不改色。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沉静的女性,小秋和我那些一惊一乍,心情只看背影就能读懂的同学相比简直云泥之别,充满了新鲜感。
不过,小秋坚持主张所谓跟踪是一场误会,自己碰巧从那里经过,并无冒犯之意。我当然没有接受这个说辞,准备探究下去。彼时的我还不完整,渴望一个倾诉对象…一个能让我放下所有戒备,尽情依靠的人。这个忽然送上门来的大姐姐很有意思,我想和她保持联系看看。
我们就这样糊涂地开始交往。她的住所很方便,我一有空就过来玩。那里比我家舒服得多,自由自在,没有麻烦的双亲整日打扰。
无论如何我都要搞清楚小秋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了解朋友秘密的方法很简单,只要率先展示充分的信任,将自己的私密信息倾囊相授。于是,我和小秋无话不谈,什么都告诉她——除了真正危险的那些。
遇见小秋时,我已杀害两人。
——
那天,她喝了酒,话忽然多了起来,主动向我坦白。
小秋说,自己的人生早已被定好了方向,拿到博士学位就要回札幌去做些实务,为继承家里的医院做准备……能够稍微叛逆,暂时脱离轨道的日子,恐怕也只有现在了。她从小就怕生,不敢和陌生人说话,眼看着时光飞逝,下决心要在东京抓住一生仅有的机会,邂逅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共度浪漫时光。那天她跟着我,内心犹豫不决,打算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向我搭话。要不是我发现了她,或许懦弱的自己直到最后也无法果断行动,只能被迫放弃吧。
我听信了她的鬼话,甚至有点感动,把她当成了对我有好感的,胆小内向的女孩子。
小秋深谋远虑,波澜不惊,反应飞快。我拿出100%的好奇心,却被她挡得滴水不漏,没让那恐怖的真相露出一点痕迹。
真是狡猾的家伙!
但是,我在这场较量中并非一无所获。就像平时出于爱好对同学做的那样,我即兴抛出各种伦理话题——以时事讨论或假设情境为主——来试探小秋对生命与社会规范的态度。或许小秋认为价值观没必要隐瞒,这种时候她的冷漠表现得清清楚楚。我猜她并不会为无辜的孩子被人杀害而感到难过。
恰巧,当时我脆弱又敏感,忍受着严重的焦虑。
就算是我,也有害怕的事情。如果Freya仅杀死两人就被逮捕,实在算不上什么重大成就,无法为人所知,留下诸多遗憾,连死刑都难以赢得……这样的悲惨结局可不是我能轻易接受的!
直到后来谋害了更多女孩,确信自己罪大恶极,足以致死,我才稍微松了口气。相比之下,刚刚遇到小秋时的我还没过习惯随时可能被捕的日子,压力大到难以保持专注。我就像所有急于建立功名的年轻人那样缺乏耐心,浮躁异常,看淡生死,满脑子都是冒险欲望,贪图一时享乐,根本不想考虑明天的事情……加上生活处处不便,难以放开手脚去行动,身边也没人能听我诉说烦恼,实在寂寞如雪。
要是没有杀人就好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后悔念头。
因此,只交往了两个星期,我就大胆判断小秋不会把我交给警察,决定把真正的秘密也告诉她。
“如果我说,我其实是个杀人犯,小秋会怕我吗?”
“我才不信,证明给我看。”
“好啊。”
隔天,我拿了一件收藏品到小秋家里给她看。那是Freya的第一位受害者新岛凉的肋骨。
小秋捏着那根漂亮的弧仔细端详了一阵,低声惊叹,没有过问更多,而是开始教我如何妥善保存骨标本。然后,她让我把这件小东西拿回家去,不要放在她这里。
她知道那是人骨,但依然冷静。
我微笑着向她讲述杀死这个女孩的过程,仿佛那是我随口编出来的故事一样。小秋听得极认真。
“如何,现在害怕了吗?”我问。
“一点也不。”她说,“因为你是个笨蛋。”
转眼间,我被整个抱起来扔在床上,小秋扑上来按住了我。那是我无法反抗分毫的巨大力量,并不疼,只是很吓人。我紧张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无助的小鼠。
“太过鲁莽,不可理喻。”小秋说。
我陷入混乱。
“怎么会有这种事…实在荒谬。”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压在我身上的小秋此时竟有些动摇。她的呼吸缓慢而沉重,面带愠怒。
小秋俯身将额头贴在我胸前,触感和温度隔着衣服传递过来。顺滑的秀发胡乱洒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很痒,却笑不出来。
“我也,杀过人。很多人。”
小秋的语调缓慢且低沉,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我呆呆地躺着,以为自己就要被杀了,惊慌之余还有点兴奋。
但是小秋没有杀我。她埋头吻我的锁骨,沿着脖子一路往上,舌头不容分说地侵入唇间。
她的身体很热……
那天我找了些借口搪塞父母,留在小秋家过夜,听她讲故事。
——
秋子出生在富裕的医生家庭,两个哥哥都很温柔,父母却异常严厉。她从小被寄予厚望,可学业并不理想,个子矮小,性格也内向。父亲对这样的女儿自然多有不满,虽然并不施加身体上的暴力,但措辞尖刻的指责从未少过,对女儿的个人生活更是进行了严苛的限制。不用说,这都是为了将女儿打造为自己眼中“优秀的人”。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胆小怕事的个性,封闭的内心,缺少欢笑的童年……初中入学后不久,阴暗又软弱的秋子开始遭受欺凌。带头的同学名叫早川杏,是个典型的不良少女:改造学校制服,偷偷化妆和佩戴首饰这样的个人违规不在话下,对外也分毫不让,欺压同学之余还和几个男生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早川总是随身带着一把美工刀。小时候的秋子害怕锋利的东西,经常被早川逼到角落里,抽泣着求饶,服从她的过分要求,有时还要忍受早川男友的骚扰。从小接受严格家教,羞耻心十足的秋子饱受煎熬而难以反抗。
疼痛和出血实在可怕。秋子只要一想到自己会被割伤,就浑身绵软,几乎要瘫坐在地。
“早川那家伙很成熟,她不会真的用那把刀伤人,给自己招来麻烦。当时我不懂那么多。”小秋补充道。
秋子隐忍了两年半,可就在升学考试后不久,一个从天而降的坏消息摧毁了她的耐心。
秋子是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那件事的。
“早川没和你说吗,好像你们还要继续做同学呢。”
没想到早川也放弃了内部升学,还恰巧考上了秋子要去的那间高中。很显然,早川打算暂时瞒着秋子,让她以为毕业后两人将会分道扬镳。
忽然得知真相的秋子深受打击,脑海里几乎浮现出两个月后入学式上早川灿烂的表情,还有她那句:“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呀,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秋子萌生了杀意。
与早川继续同校三年,这样的未来完全不可接受。秋子几乎想要自杀,可她很快发现,若是不计后果,那么除掉早川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想到这里,小小秋子马上着手准备起来。她买了一把很适合削苹果的折刀,闲暇时就到图书室去上网学习怎样杀人。
用刀刺比切割要致命得多,肚子是最容易刺进去的。颈部动脉破裂是致命伤,但有时不会立即生效,多捅几下总不会错。钝器比利器更适合新手,缺点是不易隐藏携带。杀了人,就会留下尸体,还会有血。证据要销毁,凶器要藏起来,尸体也必须妥善处理。如果有不在场证明便再好不过……各式各样的信息碎片组成了秋子关于杀人与脱罪的基础知识。
然而,秋子所做的工作仅止于此,她还是太胆小了。
直到初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呐,一之濑,相逢便是缘分,这几年咱们处得还不错吧?最近我总是想啊,还没好好报答过你这个朋友呢。所以呢,今晚要不陪我出去玩玩?就和家里讲是去毕业聚餐,他们会同意的吧。”
面对早川勾肩搭背的邀请,秋子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
每当早川想要欺负人时,都会把目标带到偏僻的地方,确保没有麻烦的过路人,那天也不例外。晚上6点左右,早川领着秋子来到附近一所大学的后山,她的现任男友——外班的一名男生——正在那里等候着。
四下无人。早川表示今天要让秋子长大,多少变得成熟点。
秋子脸色很差,陷入极度恐慌。
早川见状笑道:“都多大了还害怕这个,你是小孩子吗…”
微微低头,肩膀内收,书包抱在胸前,小手紧紧攥住背带…除了程度上更严重,这些表现看上去就和平常受欺负时一模一样。
“哎,倒也是,第一次难免会紧张的,没办法。” 早川说着耸了耸肩,“做得多就习惯啦!”
秋子害怕的是什么呢?她的心情宛如跳水新手还没做好准备,便唐突地被人推到跳台边。绝佳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一旦错过了,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可是…真的要那样做吗……
小刀和替换的衣服就藏在自己的包里。
早川说得很对,第一次难免会紧张的,没办法。做得多就习惯了。
——
[newpage]
“我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你们可别搞太快了啊。”
早川一走,男生就揽住秋子的腰,心急火燎地动起手来,又是摸脖子又是强吻。秋子从小厌恶男人,他们的腥臭气味和粗鲁举止都令她反胃。以往在学校里男生最多只敢隔着衣服摸两把,现在情况则有所不同。秋子意识到危险,开始抵抗侵犯,那男生也比较笨拙,伸出去的手接连被躲避或是用力甩开,渐渐焦躁起来。
“快别这样了,就算今天你躲过去,以后机会也多着呢。”
见秋子发愣,男生又补充道:
“早川可不会允许你这样任性!”
好像是哦。
秋子感到一阵晕眩,表情变得有点凶狠。即使天色渐暗,男生也清楚地察觉到了异常。
“好啊,我这就去叫早川来。”
丢下这句话,男生放开了她,拿起包愤愤地朝着早川刚才离开的方向走去。
秋子站在原地发呆,大脑一片空白。
早川,美工刀,男人,赤裸的肉体,触摸,舔舐,掠夺,湿滑恶臭,银铃般刺耳的嘲笑声,伤口,血……
如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自己会染上怎样的颜色呢?
必须阻止那个畜生。
秋子捡起一块手掌大的石头,追上去猛击男生的后脑。
要做得彻底些才行。想到父母盛怒的样子,想到早川的报复,想到自己的解释在他人面前会有多么苍白无力,秋子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结束。她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男生的头,直到握紧石块的右手被打击反馈震得生疼。
血流得不多,但那家伙显然已经动不了了。秋子利用草丛藏好尸体,躲在树后等待早川现身。
如果早川就这样回家去了怎么办?
如果让她逃掉了……
心砰砰跳着,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
早川没有离开,她还等着观赏男友和秋子的好戏呢,很快就踏着轻飘飘的步子回来了。
进入状态的秋子相当冷静。杀人动作早已在脑袋里演练过数十次:先重击头部,打倒在地,然后坐上去压住大腿,用小刀连刺早川的肚子和脖子。还有,不要忘了挽起衣袖。
小秋回忆道:“那孩子临死前乱挥手臂,打在我身上的触感直到现在也清晰地残留着。”
头上给石块砸出个大包,身子还破了好多窟窿…即便是成熟又顽强的不良少女,肯定也撑不久。早川挣扎片刻,微弱地叫了几声便失去了意识,再也没有醒来;她的双手到死都还悬在半空中,手腕被秋子紧紧握住。
“她的手忽然变得很重,很软,我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
杀了人,秋子感到一阵轻松。
罪行不一定能掩盖得住。不过,待在监狱总要比家里舒服吧,秋子想。
反正自己一无所有。没有心,没人爱,没有愿望,也没有价值……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折磨自己的家伙已经死了,也许罪有应得?审视着早川的尸体,回想起她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模样,秋子几乎感受不到憎恨,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早川是个脸蛋漂亮,身材性感的女孩,据说学校内外都有不少男人向她献殷勤。和弱小的自己不同,早川这样的人肯定什么也不缺吧。然而,自己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便打败了她,夺去了她的一切,把她变成了一团没有灵魂的肉块。
肉块?
秋子的心中燃起一团火。
她没想到,死去的早川竟如此惹人怜爱。
秋子耐着寒冷,对尚有余温的早川杏遗骸进行了详细探索。她似乎从那具沾满碎草和泥土的冰凉肉体当中找到了渴求已久的东西。
如早川所愿,那一天,秋子长大了。
完事之后,秋子在附近的小池塘擦洗身体,两具尸体也丢在了水中。喷溅到衣服上的血点很难彻底洗掉,幸好量不算多,而且有所准备。换上备用的白衬衣,外套和裙子都是深色,只要不发出味道应该不会引起怀疑,回了家再处理就好。
时候还不晚,秋子沿着小路从容下山,走进公共洗手间对着镜子检查仪容,仔细遮掩每一处血迹,又去商店买了些小礼物装作参加了同学聚会。就在回家的路上,大雨倾盆而落。
雨下了一整夜。以早春来说,这样的雨势着实罕见。
——
案件的详情现在还可以在网上查到,北海道警方锁定了一些全然不相干的嫌疑人,一直没能破案。
如愿以偿过上安逸生活的秋子意识到,那些看似令人无计可施的困境其实也都可以被妥善解决,只要自身足够强大勇敢,根本无须依赖他人或是命运。从此她开始严格自律,身体和智力的锻炼不再懈怠。结果,不仅身高和体能迅速成长,学业也很快名列前茅,秋子成了众人憧憬的完美女孩。不过,她开始拒人于千里之外,构筑起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防止入侵者读懂她的本性。
“表露感情无异于示弱,就像四脚朝天讨好人类的小狗一样。”她说。
生于科学世家的秋子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世上有神或怨灵存在,她无惧罪行,也没做过与杀人有关的噩梦。每次想起早川,秋子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白皙赤裸,任人摆布的凄惨模样,就连那些被早川欺负的屈辱回忆也变得格外有趣,值得细数一番。就这样,彻底的报复帮助秋子甩开了所有辛酸过往,自尊和优等意识得以生根发芽。
秋子沉醉于那支配自己与他人命运的巨大权力。
“我决定继续追寻下去,看看前方还有怎样的答案。”
话虽如此,秋子也发现自己过分骄傲了。第一次的成功只不过是运气还可以,回顾起来几乎每个环节都存在着隐患。秋子咬咬牙接受了自身的能力不足,暂且潜心修行。
就是这样的秋子,高二的时候有了恋人。对方主动向秋子表白心意,原因是曾经得到秋子的耐心帮助,觉得秋子看上去冰冷,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小秋至今不愿告诉我那个女孩的名字,她说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那个人,也就不想再念叨代表对方的符号,不想回忆起更多。可我觉得小秋只是在逞强!小秋再怎么厉害,终究是个青春少女,因为那样的事而深受打击再正常不过了。
秋子和她秘密交往了一年,平平淡淡,直到高中三年级的暑假。两人相约去徒步,地点就是大学后山——那里经过开发,已向游人开放。
山上,秋子顺势把当年发生的事讲给女友听。
我想秋子一定是经过日日夜夜的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策的。可问起她来,只会得到一个解释:愚蠢。
“愚不可及。”小秋充满悔意。
说什么绝不背叛,永远和恋人在一起,其实根本没有那么浪漫。
女友吓坏了,立即提出要离开这个地方。她恳求秋子去自首,相信秋子本质是好的,大家一定会理解个中缘由。就算有必要的惩罚,自己也愿意和秋子一同承担。
秋子意识到事情不对,她骗那个孩子说,如今讲出真相就是决定坦然面对它。身边有在乎的人,虽然多了顾虑,却也增加了勇气。她还补充道,自己查过法律书籍,像那样的防卫行为应该可以被原谅。
故事的后半她本来都准备一并道出,不过看样子是绝无可能了。秋子只好即兴改口:早川看见男友倒下后怒不可遏,持刀袭来,自己奋力反抗时失手刺中了早川。
秋子谎称需要几天的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之前,想要从恋人那里得到更多鼓励。面对完整编造的故事逻辑和伪装出来的坚毅,女孩相信秋子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承担”它们。
秋子也有脆弱的一面,任何人要独自背负那样的事实和责任都太难了——她大约这样认为。
尽管如此,想要消化掉“自己的恋人曾经杀人”这样的信息似乎异常困难,女友的态度当下就发生了微妙变化——视线回避和牵手时的犹豫——并不直白但清晰可察,秋子在女友眼中已然成了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的另外一种东西。或许最终可以原谅,但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犯人必须承担罪责,损害必须得到修复……这是每一个正直社会人的基本信条。
女孩没有当即报警,或许已经证明她想要和秋子站在一起?可是秋子不这样认为。
“我感到深深的背叛。这个人不可能接纳我,永远也不能。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那算不算背叛暂且不论,我能理解小秋的感受。如果我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屈居于社会伦常之下,难免也会感到沮丧呢。就像之前对小秋做的那样,我时常在聊天中考验那些生活在正常人世界里的伙伴们,向他们提出不起眼的道德决策问题。这种实验总能满足好奇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乐在其中。
能和杀人犯做朋友的人并不少。有一些孩子比常人聪明,发现价值判断毫无客观性可言,另外一些则凭借创造力和冒险精神绕开了集体意识的墙壁,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跟着感觉走。
很遗憾,那位神秘女友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秋子当即制定计划,于次日杀害了她。那之后,秋子继续独处,比以前更加厌恶相互依存的人际关系。
讨厌和人待在一起,讨厌被干扰,讨厌依赖别人或是受人依赖……
人是不可靠的,决不能放任他们进入我的心。
杀害女友的经历无疑又加深了秋子的嗜血癖好。想要用自己的双手毁灭那些活泼的生命,破坏她们漂亮的身体,吃她们的肉……越来越难以控制。秋子也正是这个时候对医学产生了浓厚兴趣。考上医学院,来到东京,成为可怕的现役连环杀手“四季”以及我的小秋,就是后来的事情了。
至于后来为什么要在现场留下季节诗歌……
“心血来潮,为了和故乡的自己有所区别吧。而且,你不觉得季节变化这种事很浪漫吗?”
那个小秋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
小秋的故事给我增加了一点压力。
交往仅仅两个星期就把自己做的坏事和盘托出的我,在小秋眼里当然是个笨蛋。不仅如此,还是个危险的笨蛋。如果我不慎暴露,与我来往密切的小秋可能也会被调查。
除此之外,小秋比我想象中要复杂深刻得多。我真的能满足她吗?
首先,小秋的自尊心太强了。她没有继续瞒着我,并不只是考虑到我不会报警,根本原因应该在于她不想陷入被动吧。如果我以杀人凶手——征服者的身份和看似经历平平的小秋继续交往,无论真相如何,至少表面上她会显得弱势,这是小秋绝不接受的。同样,我也希望在恋爱关系中保持主动,却又想不到该如何争取。
其次是冷淡的性格。喜欢的东西和做过的事都不能告诉别人,小秋孤独了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一个人待着不说话了。与浪漫似火,打算将自身与周遭事物一起燃烧殆尽的我完全相反,冷冰冰的小秋藏起自己的一切,低调处事,安全为上。我们这样的组合究竟相互吸引还是排斥,当时的我并不清楚。
然后是占有欲。我倾心于所有值得被女神疼爱的漂亮女孩,小秋则对猎物和恋人持完全不同的态度。在她看来,狩猎女孩是一项纯粹的运动,与猎物之间的感情交流无足轻重;而作为交往对象时,彼此应当绝对忠诚,花心的家伙令人讨厌……
最后,如果我令她失望了,她肯定会杀了我吧。惧怕死亡总是让人被动。幸运的是,我对活着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愿意接纳小秋对我的生命威胁…甚至怀有期待。
那时我还没想到这会成为反击小秋的秘密武器。
躺在小秋身旁,我仍在慢慢消化那些信息。她的坦白吓了我一跳,我究竟有多少次差点在不知不觉间死掉呢?身为同类,察觉跟踪的时候本该想到这种可能性才对。
跟着一个偶然遇到的女孩子,伺机向她搭话?从常识来说,这样的事真的会发生吗?就算我对自己的美貌再有信心也不至于相信……
小秋说得对,我是个笨蛋。
不会有错,小秋原本打算猎杀我。若不是我敏锐觉察,可能早就成了她的粮食!我顺着好感和直觉主动出击,随性地与她交往着,渐渐取得信任,才走到了今天。中间的每一步都可能导致送命,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啊啊,简直就像死在我手里的女孩那样天真。
——
夜里,小秋享用了我。小秋平日遮掩起来,充满力量的身体终于得以向我展露。早在初次见面的那天就吻了她,可正要脱衣服时被她阻止。小秋温柔地向我解释说,自己是个循序渐进,重视感情的人,想要多一点时间来做准备。从那以来我一直耐心等待着。
小秋非常美丽,与我方向不同的美。
她身上几乎所有部件都比我的尺寸大,性能也更好。表面流畅,造型优美的肌肉均匀分布,丝毫不显冗余;包覆于光洁皮肤之下的肩颈,手臂,腰腹和腿都是那么灵活而有力,精致得像一件件奢侈品。
这其中,最先吸引我的是小秋的脸。生得贤淑秀气,却有一双冷漠里透着狡猾的琥珀色眼睛,宛如狼与狐狸的完美结合。
小秋喜欢掌控对方,而我愿意当一件有感觉的玩具,任由她操纵。自身的失败与死亡同样令我陶醉。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自己的尸体最后能被和小秋一样漂亮的人欣赏把玩。只不过,我死后注定五感尽失,什么也体验不到了。
有着这样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奇怪癖好,想必是由于前世积累的罪行。如果继续积累下去会怎样呢?
我们整夜缠绵。
——
[newpage]
这就是我和小秋相识的故事。
那之后我一有空就跑到小秋那里去。父母在电话里听见小秋沉稳可靠的声音,也就不会对我们的“通宵学习会”过问太多,他们相信勤奋的T大学生就该是如此忙碌的。
起初,小秋对我仍怀有戒心。她总盯着我,从不露破绽,也不轻易喝我提供的饮料。她不在我面前入睡,甚至不愿表现出疲惫——无论对方是否真有威胁,小秋都觉得那样很不舒服,将无防备的样子暴露给别人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与吃睡随心,常常昼夜颠倒的我相反,小秋的作息很规律。我们分房间睡,互不打扰。刚刚熟识的那段时间,她的防御意识尤其严重,休息时一定紧锁卧室的门。
“进来的话,就杀了你。”她恐吓道。
被杀是无所谓啦,可我也不想惹小秋不高兴,于是乖乖的没有去捣乱。
大约是我知无不言的坦率个性以及熟睡在小秋家沙发上的勇气感化了她,慢慢地,小秋的生活染上了我的色彩。
——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久后,我借助小秋的力量摆脱了根植于生命中的麻烦,终于可以自由行动。家中旧物被我大量舍弃,替换成高级品,按照Freya的美学重新摆放,布置得极为舒适。短短几日,我的家就从市井小宅变成了女神栖息的欲望宫殿。
有了这样的场地,当然要邀请小秋。
“当自己是主人就好啦,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引诱她说,“不小心让我死掉了也不要紧,附近没有监控,可以轻松逃脱的!”
我为小秋准备了独立的房间,但她从不长住,偶尔光顾几天,又会回到空旷冷清的公寓去。独处是小秋的生活必需品,她也非常尊重伴侣的隐私和独立性,不像我那样充满好奇心,爱刨根问底,四处勘探。这种性格多数时候让人舒服,但偶尔也会不满——明明可以不那么小心的,对我的秘密再感兴趣一点嘛!
我开始学着做料理。起初她只是点点头,表示可以下咽,经过数周才肯说出自己对食物的偏好。我是个没什么责任感的人,喂食小秋却成了我手艺精进的一大动力。
小秋大体上是肉食动物,蔬菜也吃但不喜欢,只要是肉,即便味道寡淡也没有怨言。对甜食兴致寥寥,是小秋和我最大的不同之处。生活中缺少了甜美,难怪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早餐前,小秋有空就会出门做些运动,晚间也时常光顾健身房。保持着低糖低脂的饮食习惯和规律睡眠,对万事万物漠然以对,不做无意义的期待和担忧。在我看来,那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坚强。有时我因琐事而难过,抱着小秋大哭,嘴笨的她没办法安慰我,但只要待在我身边,一切似乎就会慢慢变好。
进取心,力量和优越性构筑起小秋的权力意志,赋予她坚不可摧的人格,却也伴随着代价。我从初次见面就感觉小秋很累,她根本是个急性子,生活紧凑,神经总是绷着,对效率尤其敏感,不像我这样以悠然自得为追求。
有一次,小秋和我谈起衰老。
“人不断地走向一个又一个顶峰,然后,从某个时刻开始再也无法攀登,每天醒来都要面对一个比昨天更弱小的自己。”
每个人终将老去。常人或许可以忍受身体慢慢腐朽的自然现象,他们有的向往天堂,有的期盼来世,有的寄希望于他人——生生不息的继承者们。但小秋知道,攀登停止的那一刻将是她尊严与快乐的穷尽。
“我有一个终点。要在不可逆转之前把握命运,做最大限度的抗争。”
小秋的想法我完全明白,我也不想活到终于发觉自己不如以前漂亮的那一天!只不过,我不会如她这般焦急,过度规划我的旅程。
要是我的陪伴也能让她放松下来享受沿途风景,那就再好不过了。
——
小秋唯一称得上不健康的嗜好就是饮酒,喜欢的还净是大人的口味,我不能陪她喝,只好用果汁充个形式,倒也别有风情。酒后的她温顺又安静,仿佛只想睡觉。
托小秋的福,我变得很富裕,买了不少好酒送给她。
当然,两人交往嘛,偶尔观念不和也会发生摩擦。争吵时,我常常向小秋提出以下建议:
“不开心的话,可以杀了我呀!”
“把我杀了吃掉,问题不就解决了。”
“我会认真抵抗的,那样你才更有快感吧?”
“尸体最听话了,快点把我变成尸体嘛。”
……
小秋倍感无奈,说不出半句话来。
——
时光飞逝,已经过去一年了。
躺在彼此身旁,每每聊起往事,我都不禁联想到死亡。我将那虚无之感伴着这些美好记忆细细咀嚼,体味着时间的苦涩与深深的不舍。是呀,凡事总有大限,一切终将迎来尾声。这份属于我的记忆也会随着主人的离去而就此消失——如果不好好记录下来的话。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麻烦鬼,当初肯定就不会跟上去了。”小秋翻过身来对我说。
“现在反悔来不及咯!”我牵住了她藏在被窝下面的手。
小秋轻轻笑了,我也跟着一起。
“我啊,要是从头再来,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再做一遍。”
那是我们闪闪发光的幸福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