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人都张扬自己个性的时代,伊薇显得太呆板了一些。
她的性格就像青春小说的背景板,几乎没有情绪波动、和谁都合得来,却也没有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几乎每天,她都只穿着相同款式的衣服出门:一件松垮上衣和一条不太合身的牛仔裤。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来说,臭美本该是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伊薇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这身衣服是她在十元市场上淘来的,上面满是戏也洗不掉的褶皱,看起来脏兮兮的。没人喜欢和她走近:谁喜欢和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孩子走在一起!不过伊薇乐在其中:没有外界的打扰,她能更专心地投入到学习和工作当中去。
如果只是衣品上的落伍倒还说得过去,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她似乎根本不懂如何为自己牟利。当别人习惯于推脱和逃避时,她却偏偏将脏活累活主动揽到自己怀里,承担起打扫宿舍、搬运桶装水等工作。几乎没人见过她休息的样子:她就像不知疲倦一般,积极帮助同事解决各种问题,即使无人感谢也毫无怨言。
如此种种当然引得众人嫉妒,他们背着她风言风语,最后一致认定她表现得这么积极是为了申请入党——要知道入党在圣凯妮亚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年轻人们又有多么积极寻求入党,以求在将来的升职之路上少些碰壁——没错!只要她入党,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如此一来,自己便可对她横加批判,毕竟她的一切行为都是“装”出来的。
伊薇轻易忽视掉了这些流言,反正她也不参加同事们的晚餐聚会,不必在意他们对自己的评价。唯独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曾经的同学,艾婷对她的诬蔑:艾婷声称她有个显赫的家世,装得这么低调只是为了体验生活;在别人发愁如何在入党申请书上凑字数时,她的前路早已铺就。
伊薇想要辩解,但艾婷的故事实在引人入胜,以至于每个人都相信伊薇其实是个富家女,纷纷开玩笑般地向她提出请客的要求。伊薇的收入除了支付必要开支外还得补贴家用:她的老母亲因腿脚不便无法下田务农,只能由她出钱养活;她根本没多余的存款给同事们享受。“无聊”、“吝啬”等等评价扑面而来,糊在伊薇脸上,她委屈极了:自己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会遭人如此对待?
好在科室主任及时为她提供心理辅导,在主任的劝说下,她渐渐想开了:她没法取悦所有人。于是她开始更加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社交圈,并试图与其中几个人深交。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同一工作地点找个老公或许不是个坏选择,两人可以互相照顾嘛!可久而久之她才发现男同事其实并不喜欢跟自己在一起,他们更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对她这样的丑小鸭从来都冷眼相对。无奈之下,伊薇只得放下谈恋爱的打算,继续默默无闻地生活。
此外她还提交了入党申请书,根据主任的介绍,入党后能享受一些补助福利,或许可以帮她改善生活;伊薇简单填写了自己的教育和履职经历,字数在同行人看来少得可怜:谁不希望尽可能详细地记录自己参加的每一份社工活动,甚至不惜把一份工作拆成几章凑字数,只为在同行中脱颖而出;她这么反常又是图什么呢?
入党大会上站上主席台接受表彰的是艾婷,所有人一点儿都不意外。她是个聪明人,懂得收买人心,获得上级青睐也无可厚非。只有伊薇心里有些不平,她找到科室主任,期望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主任不是党员,显然对党内事务不甚熟悉,他磕磕巴巴,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呃,怎么说呢,这个决定不只有单位的内部意见,也有来自上级的指示……”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被上级选中的?可是为什么?”
“呃……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了!”
伊薇四下瞧瞧,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以后点了点头。
“艾婷的父亲是一名党员,呃,官还挺高的;他直接点名要……你懂吧”
原来如此,伊薇恍然大悟,要不然她怎么可能编出自己家境显赫的故事来?那可是她的亲身经历!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被泄露出去后,所有人都转变了态度。试想写了大段的材料,本以为自己志在必得,到头来却被这么一个连实习期都没过的小丫头片子横刀夺爱,没人能沉得住气。一些人在公开场合批评她“正是有你艾婷这样的人,党和国家才会一天天地烂下去”;然而这看起来有些可笑:他们围着她转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论怎样,风波很快便平息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准备即将到来的战争。
在和平年代,党员是个光荣的头衔;但当战争临近,一切都变了:党员意味着身先士卒,而在一场几乎绝望的战争中,身先士卒意味着无比确定的死亡。
每条战线上都传来党员的“光辉事迹”——通常伴随着流血和牺牲。仿佛战神降世的惊人交换比很难相信出自常人之手,可是极其微小的优势根本无法扭转必败的战局;战线仍在一天天后退,鲜血染红了圣凯妮亚人再也不会踏足的土地。
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新闻之外:为了尽快瓦解圣凯妮亚的抵抗,侵略者开始大规模投放噩梦般的武器;这些武器不仅对人体,也对环境有着极大的损害;但侵略者哪会在意这些?这又不是他们的家园……
只有入党时无比积极的艾婷在此时退缩;无论主任如何劝说,她都坚决拒绝上前线,最后甚至以自残逃避征召。看着流淌一地的鲜血,伊薇感到有些脑袋发晕: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晕血。真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伊薇在同事的搀扶下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礼貌地接过他们递来的温水。她不知道艾婷后续如何,不过接下来的几天中没有再见到她——或许跑到她爹那里去诉苦了吧,不过她爹作为一个党员能包庇自己的女儿到如此程度吗?
开战后的最初几天,伊薇却清闲下来:虽然大量医生转为军医送至前线,但在交通管制之下,病人减少得更多;大多数居民选择在社区诊所就近解决问题,她工作的大型医院反而成了少有人光顾之地。战火暂时还没有波及这里,空荡荡的医院安静得有些过分。鸟儿等野生动物变得大胆,敢于靠近落单的人员,向他们讨要食物。伊薇难得腾出空闲,坐在中庭看向繁茂的树木;几只松鼠伏在树干上,觊觎着鸟儿口中的浆果。她从未感到如此惬意: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自然。她的前半生花了太多时间投入学习和工作,连身边的美好都忽视了。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防空警报悠然响起,她不得不离开座位,走向地下室。对没经历过战争的人而言,空袭之类的事情实在太遥远,她没有对此提起丝毫警惕。
——直到她再次从地下室里走到地面。刚打开屏蔽门,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伴随着物体烧焦的糊味;中庭的树木已经化为灰烬,恐怕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树上的鸟巢。天地被烟尘笼罩,能见度不超过百米,连医院大门都模糊不清;不远处的居民区腾起浓烟,但她没有听到消防车的警铃声,仿佛一切秩序都被打碎……医院的围墙坍塌了一截,几个浑身是血的人正从那里抄近道进入医院。
“快,先救人!!”身后响起科室主任的声音。
身处地狱般的热浪中,伊薇感觉脑子像是被烤熟了一般无法正常思考,她的整个身体都因灼热的焚风而摇摆不定;但她顾不得那么多,跳过仍未熄灭余焰的草坪,跌跌撞撞地奔向前来求援的平民。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绝望地哭喊,哀求医生救他一命。伊薇接过孩子,立刻被他的鲜血染红了衣袖:破片扎进他的身体,恐怕深及动脉。没有时间思考,伊薇将他放在地上,却发现自己没有携带止血绷带;情急之下,她脱下白大褂、用力撕成条状——连她都没想到自己竟能有这么大的力量——绑在孩子腰部,然后用力按压;可是血依旧从她的指缝中流出,她意识到事态已经超出自己能力所及;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把孩子尽快送往手术室,同时祈祷那里还有足够的人手为他实施手术。她抱起孩子,不等女人反应过来便冲向医院建筑。
刚进门她就撞了个满怀,怀中的孩子差点摔落;一队医生正急匆匆地跑出大厅,他们手里拿着染血的担架。进入大厅后,伊薇被眼前的场景惊呆:这里已经满是伤员——在她尝试拯救孩童的短短几分钟内,大量幸存者从四面八方涌入医院,本就短缺的人手立刻被饱和,每个医护都忙得焦头烂额。呻吟、哀嚎和悲怆的哭声充斥着这片空间,令人倍感压力;时不时还有轻伤员随意走动,扰乱本就濒临崩溃的秩序,让拥挤的大厅更加混乱。医护们不得不扯着嗓子吼叫,勉力维持秩序、用投掷的方式传递药品,同时避免踩到躺在地上的重伤员。
伊薇找不到她认识的外科医生,只能就近找到一名正在分发药品的护士,向她索要了一份镇静剂和抗生素,随即跑回孩子身边;中年女人跪在孩子身边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从她的眼中伊薇分明看出了绝望和恐惧:孩子的鲜血已经浸透了全身上下的衣服,他的手从女人的手指上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他死了,自己终究来晚了一步。
无以复加的悲伤从心底升起,伊薇仿佛耗尽了力气,蹲在死去的孩童身边。她紧攥着两份药品,大滴的泪珠从脸颊滑落。在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人的死亡负责:若她的医术再高明一点、动作再快一点,或许他就不会死……
女人悲怆地哭嚎,她这才想起自己是一名医生,是掌控着局面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她必须坚强——至少表现得坚强。她抹干净眼泪,将女人抱在怀中,轻声安慰她。起初女人还有些抗拒,用力推攘、试图逃开伊薇的怀抱;直到几分钟后,她的动作才慢慢平息,温热的泪水浸湿了衣袖。伊薇感受着她的抽泣,一跳一跳地仿佛脉搏;她轻轻拍打女人的后背,试图用这种方式抚平她心灵的创伤。
条件不允许她继续安慰他人:一名医生叫上伊薇,让她给一名头部受伤的老人包扎;伊薇只得挣开怀中的女人,拿起药品跑向老人的方向。老人有些痴呆,对医护的提问毫无反应,她便强行在老人头上缠绕绷带,然后为他套上网状帽。这是第一个没有死在伊薇眼前的伤员,可她却提不起一点精神:还有成百上千个人等着她去救呢!就算她一刻不停歇,把这些人都处理完需要多长时间?!一只手拍拍伊薇的肩膀、一个声音呼唤她的名字,那是另一名医生请求她提供帮助……
仅仅一个下午,伊薇见到的尸体已经比她之前许多年所见还要多。况且之前大部分是自然死亡,与外伤致死完全不同;前者往往安详平静,后者则充斥着痛苦。她第一次见到严重外伤出自一场车祸,两个青年深夜飙车,撞在桥墩上头破血流……那次可把她吓得不轻。今天的她却忽然间成长起来一般,不再对鲜血感到恐惧。她频繁穿梭于伤员之间的狭窄过道,逐渐对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感到麻木;她就像一块积木,哪里有需求就奔向哪里,根本无暇顾及安慰生还者。
深夜,医院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伊薇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大厅里,她正进行最后的清扫工作:将沾血的纱布等医疗废品收进垃圾袋。路过一条长廊时,她看见了此生最为震撼的场面:几十具尸体整齐地摆放在大厅的角落,虽已收入裹尸袋但仍显得阴森而瘆人;其中不乏孩童和婴儿,他们的身躯短了一截,诡异地佝偻着,她不敢想象袋子里的身体被痛苦扭曲成何等模样。在大厅的另一个角落,伊薇看见了那个中年女人;她抱着死去的孩子,眼神空洞。
伊薇小心翼翼地放下垃圾袋,坐在她身边。只听女人口中呢喃着些什么,声音极其微弱,即使在安静的夜里也根本无法听清。伊薇不敢过度靠近她,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
“大姐,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非常难过,是我……”
“不必自责”女人打断她的话,声音沙哑而低沉,“这是战争年代啊,战争哪有不死人的呢?”说着她垂下眼帘,看向孩子的面庞:“只可惜他没来得及多看这世界几眼就离开了……”说着,女人竟呜呜地抽泣起来。
“请您节哀……”伊薇安慰道;她也被女人带动情绪,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还没和妈妈说再见呢”女人突然说道,伊薇赶紧抹干净眼泪,“她去前线了,现在看来凶多吉少啊”
“他妈妈……是您的亲人?”
女人微微点头,抚摸孩子已经冰冷的脸颊,“我是孩子的外婆;我女儿和你一样,也是个护士”
借着微弱的灯亮,伊薇看见了女人眼中闪烁的光芒;虽然她说得不准确,但伊薇不忍心打断她的讲话,“她去了前线,去帮助我们的战士”
“她能为保卫国家而战,是您的光荣啊”
“话虽这么说,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你知道吗?她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忍心送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女人说着拉住伊薇的一只手摁在自己的胸前,让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我们的战士一定会保护好她的”这句话憋在伊薇心里迟迟没有说出来;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谁能保证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还活着?
“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她刚出生的时候,我也像这样抱着她,她那粉嫩的小脸蛋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你说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舞蹈演员?科学家?亦或者岌岌无名,像我一样在小商店里算一辈子帐?……
“后来她去参加工作,我才发现原来我和她那么远——她在别的城市,一年才回一趟家。起初我还很不习惯,不过后来也看开了,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横加干涉……后来我后悔了,也许放纵了她太久,在这件事上我根本没法劝住她,她说什么‘如果我不上前线,那就没人上前线了’,但圣凯妮亚总不会缺人呀,她那么犟到头来又为了谁呢?如果她出了意外,我下半辈子该怎么活啊……”
或许她本来可以像个老奶奶一样带着自己的孙辈度过后半生,可是现在她的外孙也离她而去,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人。伊薇仿佛看到了战后的人们的生活面貌: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亲。为了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争——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女人呢喃着说,“还是不值得?我也说不清楚……”
真是个折磨人的问题。伊薇不知该作何回答,困意渐渐缠上她,她便靠在女人的怀中沉沉睡去。
做个好梦。女人轻拍伊薇的肩膀,像是哄自己的女儿睡觉一般动作轻柔。待她确定伊薇完全睡熟以后,她稍微挪动身子,将用于控制百叶窗的丝绳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已经无牵无挂:其实自己的女儿早就已经死于战火,她那么说只是怕眼前的小女孩太伤心。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屁股向下一坐,窒息感立刻包围了她,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至颈部便迅速落下,抽搐几下后彻底不动了。
空袭并没有直接命中医院,这简直是奇迹;虽然外部电网被破坏导致的停电蔓延到整个社区,但至少医院的备用发电机还能提供少许供电,保证最关键的几场手术得以完成。此外,停水也是一大问题:医院的净水设备虽然可以提供饮用水,但产量太少根本不够几千人生活所需。爱干净的伊薇没办法洗澡,只能用湿毛巾擦擦脸替代。
由于公路受到严重破坏,物资供应日渐减少直到被彻底切断。医护们只得精打细算每一份消耗品,最后甚至窘迫到需要重复使用部分一次性用品的地步——放在以往这是严重违反医疗规则的做法,可如今就连最严厉的管理者也对此持默许态度,只要复用前经过消毒即可。
药品短缺导致一些常见病变成绝症,病患痛苦死去,医生们却毫无办法:这只是一家医院,不是制药实验室;就算一些药品可以合成,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原料。食品短缺尚可通过“洗劫”店铺解决,药品短缺则让医生们彻底束手就擒,只能进行简单的外伤手术;就算这样,术后感染也变得十分危险——在重复使用接触伤口的消耗品的条件下尤其如此。眼看着几千人在眼前垂死挣扎,自己却无法拯救他们,伊薇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入夜,她总能听到一个至多个声音反复念叨: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首次空袭发生后不久,战火亦蔓延到这座城市,激战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发生。从楼顶到地下,圣凯妮亚的军人、民兵乃至平民正以最坚决的意志抵抗着入侵者。每个窗户后面都能找到圣凯妮亚人的战术小组,他们凭借有限的物资、不甚先进的武器和钢铁般的信念和敌人展开周旋,入侵者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代价。
为了解决这些棘手的麻烦,侵略者动用了最恐怖的手段:成吨的燃烧弹和白磷弹从天而降,将一切暴露在外的活物点着。医院周遭的居民区也被波及,人们惨叫着,倒在地上打滚、挣扎,深及骨髓的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腐烂、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为了避免伤亡进一步增加,医院里的所有人都转向地下,未经允许不得上至地面。每当头顶传来轰隆声,伊薇的心都一阵颤抖:她再也不希望看到更多的伤亡了……
虽然公路被悉数炸断,但各种物资仍然从各条小路进入这座城市,将其化为阻挡敌人前进的血肉磨坊。但这些物资远不够几千人生活所需,饥荒近在眼前。眼看着仓库里的食品一点点减少,伊薇急的简直要跳脚:无论是病人还是医护都已饿的眼冒青光,食人的惨剧随时有可能上演。她甚至听到一些病人讨论要不要吃死者的尸体……不,自己绝对不能变成吃同类的怪物。
医生们恪守着自己的职责,每当夜幕降临,炮火稍微停歇,他们便离开医院、搜寻伤员、交流物资。伊薇和护士等人则留下来照看病人。好在病人并没有对她们起歪心思,在乱世之中,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医院所在地域也成为了争夺的焦点:伊薇看见数辆坦克装甲车从公园的方向驶来,被从居民楼里窜出的导弹击中、着火。敌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清扫整片区域,直到所有建筑都化为灰烬才罢休。此后,占领军的装甲车停在医院,在中庭升起他们的旗帜。一些女性见外国士兵长得人高马大,不禁动起了谈恋爱的心思。
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没想到当天夜里,圣凯妮亚军队再次对此展开进攻;伊薇只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医院的设计很巧妙,每条走廊都能看到窗户;虽然这是为了让病人感到心情舒畅,可是在战时却成了处处漏风的危险地带,无论是圣凯妮亚军队还是侵略军,他们的子弹都能轻易穿透窗户,击中躲藏在建筑里的平民。每个方向都传来痛苦的哀嚎,可是伊薇不敢妄动:她亲眼看见一名医生试图拯救病人,却被流弹打中身体;她紧紧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祈祷冲突不会向自己这边发展。
一夜过去,圣凯妮亚人夺回此地的打算被挫败,激战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伤亡,幸存的病人已不足千人。忌惮于医院里还有躲藏的圣凯妮亚士兵,占领军叫嚣着要炸塌整座建筑;无奈之下,医生们只得带领着病人们高举双手、走出大厅以示投降。就这样,他们成为了占领军的俘虏。占领军进入建筑,搜刮剩下的物资并集中到一起,对医生和病人实施严格配给制。
占领军军官要求医护们收敛遗体,残缺不全的尸体再次勾起伊薇脑中的恐惧,她害怕得发抖,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别人下达的命令产生抵触情绪。科室主任冒着被枪杀的风险安慰她,伊薇这才稍许平静,开始麻木而机械地将尸体裹进白布、丢进弹坑里。其中有不少她的同事,更多的则是熟悉或不熟悉的病人,以及少许略带稚嫩的面容,那是年轻的圣凯妮亚士兵。清扫工作整整进行了三天,伊薇的手指磨出水泡,疼得要命;在没有止痛药膏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忍耐。
成为敌人的俘虏和目睹同胞的死去还不是最令伊薇感到伤心的事,最让她情绪失控的要数与艾婷的再次见面。
艾婷已经消失了许久,在这混乱之中,伊薇差点忘记她还有这么一个同事。她究竟去了哪里?在医院人手最短缺的时候,她却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藏得无影无踪。最初几天还有人提出抱怨,但很快便被接下来的一系列混乱打断,没人再有心思去责怪她,所有人的精力都放在抢救伤员和维持秩序上。
因此当艾婷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么多天过去,艾婷却依然满面红光,看起来不像是吃了什么苦头。
“你躲去哪了?”一个人问道。
“懦夫!”有人用这个词称呼她。
“我爹安排我去了一个防空洞”艾婷的声音里不免抱怨,“真是的,让我去那种地方受罪!连太阳都见不到,压抑的要死!空气也是臭哄哄的,吃个饭还要计算配给,根本就象是回到了几十年前!更何况每天得工作十几个小时,都没法睡个好觉……”
怎么没来个钻地炸弹把你炸死呢,某人小声说道,众人哄然大笑。
“你这是什么态度!”艾婷有些生气,“那个防空洞可是一顶一的高级防空洞,哪是一个炸弹能破坏得了?再说了,政府部门和军队指挥官都在里面工作,你希望市长和指挥官也被炸死吗?”
我希望炸弹长眼睛,只炸死你一个;之前那个声音说,引起一阵哄笑。
“就我们之前的情况,我还宁可他们死掉,好让我‘喜迎王师’呢”另一个人说,得到小部分人的赞同。
“你怎么敢这么说!”看得出艾婷非常愤怒——她的脸涨得通红:“就算要‘喜迎王师’,也轮不到你的份——我告诉你,我爹早就给我安排好后路了,我将会在新成立的政府里工作,才不跟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在一块”
众人目瞪口呆,她的父亲,作为一个党员,竟然公然勾结侵略者?!
“切,我也不跟你们多废话,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过些天占领军会来这里阅兵,你们得把道路清理出来”
“那你呢?难道你就像奴隶主一样监管我们工作?”一个人颇为嘲讽地问道。也许他是为了风趣,可从艾婷的脸上伊薇看出了不屑。
“那当然了,我以后可是政府官员,可不能受这累”艾婷双手架在胸前,十分高傲的样子,“你们清理完再来向我报告吧”
“叛徒!”一块碎石飞向艾婷的脸,但被她躲开。
“是谁扔的?”艾婷暴跳如雷,“攻击政府官员,我一定要让你蹲大牢!你……你不得好死!”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石头如雨点般砸向她;艾婷赶紧举起双手护住脑袋,在两个占领军士兵的簇拥下离开医院。
“特么的,要是我有枪我就打死他!”一个曾受过军事训练的医生咬牙切齿地说到,“竟然借着外国人的名义骑在圣凯妮亚人头上作威作福……开国领袖的尊严和遗产都给你糟蹋完了!”
当晚,那些曾向艾婷投掷石块的人们被揪出来公开处决。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的命完全被这群长着人的模样,却完全不把圣凯妮亚人当人看的生物手里。反对的声音在恐惧中消失,所有人都保持沉默,避免自己成为下一个占领军施展暴力的对象。
占领军的阅兵如期举行;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行驶明显不是什么好的体验,伊薇看得出那些士兵的脸上满是不快。游行结束后是献花环节:看着艾婷兴奋地将象征和平的洁白花束递给占领军军官,伊薇感觉心里像是吃了苍蝇一般难受。这是她第一次产生恨一个人的情绪;但她不知道这种情绪是来源于集体意识,还是单纯嫉妒她在众人受苦受难时向外国人谄媚获得的特权。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军官大手一挥,一名士兵冲上前,将艾婷牢牢控制住。接着,一个高亢的声音在伊薇耳边响起:
“党员,政委,出列!”
医护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逃无可逃。艾婷被摁在地上,她还想要挣扎,可是双手已经被反绑在身后。
“不要,不要碰我!你们为什么这样?!”台上传来艾婷绝望的嘶吼。
“没有人站出来是吗?那就把你们一起毙了!”高亢的声音说。随即四周响起枪械上膛的声音,伊薇紧张地看着四周的士兵;他们已经举起枪支,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
“不要伤害他们!”科室主任的声音在伊薇身边响起,吓了她一大跳;“我是党员,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可是……”伊薇想要辩解,却被主任瞪了回来;主任的目光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好像他才是控制局面的人。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主任小声说罢,走出队列。
艾婷还在台上扭动身体,求生欲迫使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士兵几乎无法控制住她;挣扎过程中,艾婷还踢倒了她刚刚坐着的椅子。军官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另外一名士兵见状赶紧也过去帮忙;两人合力将艾婷四肢都死死摁住;紧接着,他们将她的双腿也捆绑起来,并用膝盖压住她的脖子,令她难以呼吸;十几秒钟过去,刚才还生龙活虎的艾婷没了力气,喘着粗气趴在台上。
几名士兵冲上前将主任打倒在地、将他的双手捆在背后、拖上用来观看阅兵的高台。艾婷也被拖上去,只不过相比主任,她显得难堪得多,一直在怪叫着求饶,毫无尊严可言,刚才那份气质丢了个精光。她被摁得跪在台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胯下出现了一块深色的湿斑;毫无疑问,她已经吓得尿裤子。
“你问我为什么要毙了你?”军官走到艾婷身边,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卧倒在地的艾婷。
艾婷红着眼睛点点头,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因为我们查出你是党员,可别想蒙混过关——我们都知道党员对圣凯妮亚有多忠诚,简直像该死的机器一样;这两天我们受到的来自投降者的袭击还少吗?”
“……那群人渣!”艾婷突然失控,发疯般地叫嚷,“你们要害死我!我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给我记着……”
她话音未落,只听砰砰两枪,尖锐的怒骂声戛然而止,两个身影轰然倒地。子弹命中两人的胸部,他们倒地后还挣扎了一会儿才死去。艾婷挣扎得尤为激烈,双腿在地上反复踢蹬,连高跟鞋都踢掉了。跨下的湿斑愈发扩张,一同扩大的还有胸前的红色血迹。她的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咽,不断咳出血沫,双臂在背后不断扭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绑在手腕上的绳索。许久,她终于弓着身子死去,双眼仍睁得大大的,像是有所不甘。伊薇感到极其复杂的情感一股脑儿地涌出:她曾是自己的同事,如此屈辱地死去未免太过悲惨;可她曾经的作为又让自己很难产生同情……她感到十分纠结,不知该如何在记忆中结束名为艾婷的章节。不过无论对她的评价如何,不能否认她是个可怜人,本以为和侵略者合作就有资格享受特权,到头来却还是被他们杀死……
同事们对艾婷的死法显然颇为满意:她曾经不可一世的模样还在人们脑海中没有散去呢!部分人甚至为此感到兴奋:既然占领军能把这个祸害除掉,想必他们能带来比圣凯妮亚更加公平的秩序;而现在的苦难必然是短时间、可以忍受的。
“你别忘了他们还杀掉主任!”另一个人小声提醒。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把他们俩埋了去”一名士兵指着伊薇说。
“好……好的”伊薇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已经死去、躺在高台上的两人。阅兵部队散去,士兵开始收拾高台上的座椅和折叠桌。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士兵在背后推了伊薇一把。
伊薇艰难拖动两人到一辆平板车上拉回医院里。她向士兵借了一把铲子,然后埋头在地上刨坑。士兵见艾婷身材诱人,便起着哄假装询问伊薇,是否允许他们碰艾婷的尸体;伊薇不敢否定,默默地点了点头,士兵们便快速撕开艾婷的衣服,让她的裸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做出各种侮辱性的行为。等伊薇准备埋葬她时,艾婷的身体已经不堪入目:她的双眼被挖出、牙齿被悉数打碎,看起来就像受到严重外伤一般;乳房上有不止一个牙印,一侧乳头几乎被咬掉;一只啤酒瓶塞进她的下体,四周还沾着些乳白色的液体。伊薇感到一阵恶心,她努力不去想象那是什么东西,将她草草掩埋了事。归还铲子时,一些士兵还邀请她观看他们与艾婷尸体的合影,吓得伊薇连连推脱、惊魂不定地跑回医院。即使到了晚上,伊薇依然惊魂未定:还好他们没看上自己,否则恐怕她活不到现在。
当晚,枪声密集地响起,那是占领军正在有计划地屠杀所谓“党员”。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其中混入多少平民——话语权完全掌握在占领军手里,他们甚至可以把这场屠杀说成是自卫作战。医护们心如刀绞,但在占领军的淫威之下,他们想要活命也只能乖乖听话,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被杀死。
战争带来的真正可怕的后果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数天才真正浮现,仿佛一个幽灵,来得毫无征兆,并且几乎瞬间感染了所有俘虏。
一名妇女在被轮奸后因大出血身亡;疑似食物中毒的消化道疾病在人群中扩散,几个病人吐得天昏地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头疼和眩晕折磨着医护,令他们几乎无法正常工作;几乎所有人的皮肤上都出现了大面积红色斑疹,个别案例还伴随着小面积淤青。就连以往饮食极为清淡、自幼体寒的伊薇也在一次洗脸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流鼻血;这是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起初她将之归罪于长期失衡的饮食:一个多月来她只能吃到些过期罐头,虽然不至于吃坏肚子,但造成的消化不良令她痛苦万分。当她试图止血时,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无论她堵住鼻孔还是仰起脑袋,鼻血依旧一刻不停地涌出,弄得衣服上满是血迹,十分吓人。
另一名医生借给她一副手绢,这样她便不必用衣袖拂去鼻血;浸润了几乎整张手绢后,鼻血终于止住,伊薇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自己会帮她洗干净。
有时伊薇会透过窗户悄悄向外观察,看着士兵们的闲聊;他们将一种白色小药瓶投来投去,不时打开、吃下一片药片。有人说那是致幻剂,也有人说那是维生素片一类的常规药品。伊薇看着痛苦的病人,急得直跺脚:哪怕占领军分给她们一点药品,病人的情况也能得到极大改善,他们现在这态度完全就是慢性屠杀!
“看你那正义使者的样子,你倒是去向他们要啊”另一名医生不屑地说,“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助人为乐的吗?”
“就是就是,要我说以前那都是为了表演、为了利益;现在利益没有了,看,本性暴露了吧”
伊薇气的眼泪直打转,一气之下,她走到医院大门口,听着面前士兵的口哨声,她再一次想要退缩:谁知道这群禽兽会做出什么出来!可她更不想听到同事们的嘲讽,也不想看到病人们继续受苦。豁出去了!伊薇咬紧牙关,双手握拳,机械地走到士兵们的面前。
“请问……能否分给我们一些药片?”她颤抖着说。
“你要哪种药?我们这里最多的就数碘片,一箱一箱地送过来,简直能当饭吃,怎么,要不你拿走?”一名士兵将一个小药瓶丢向她;伊薇的动作迟缓了一秒,药瓶便掉落在地,没拧紧瓶盖的药瓶里药片散落一地。
士兵哄然大笑,嘲笑这个瘦小的女人连个药瓶都抓不住。
伊薇蹲下去,仔细地将药片拾回药瓶中,然后站起身身,向士兵们微微鞠了一躬:“谢谢,我可以离开吗”
一名士兵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怎么,不给我们爽爽?”
伊薇的心几乎停跳,冷汗从额头冒出,她一动不敢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也许好不抵抗能让这些人对自己温柔一点?伊薇的脑中充斥着极具色情暴力的幻想。
另一名士兵拉住了他:“小心点,这女人可能带了病”
伊薇显然对此毫不知情:“我没病……还是说你们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碘片是干什么用的你不知道?”一名士兵轻蔑地说,“赶紧回去问问你的朋友们,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呢!”
看起来他们没有继续纠缠自己的打算,伊薇再次表达感谢,然后迅速离开。在她进入建筑前,她听到身后士兵的喊叫:
“下次派个有姿色的来,老子已经急不可耐了!”
“碘片?”几乎所有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重复。
“这是什么特殊药品吗?”伊薇有些疑惑,没想到特效药竟然有这么平凡的名字。
“天哪”一名医生摘下眼睛,用力揉搓鼻梁,“这是对抗核辐射的,他们分发碘片意味着这一带已经被辐射污染了,至于污染物——”
伊薇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其实就连她自己听到辐射一词时也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脑海中蹦出了种种恐怖的画面:城市被夷为平地,大火肆虐,衣衫褴褛的人在废墟中艰难地行走——这些是战前流行文化给她留下对核武器的印象。可是就算医院的对外交流十分闭塞,她还是依稀听到了些外界的新闻;如核爆一座城市这样的新闻绝对不可能被完全封锁,那么这种规模的辐射来源于何方呢?轰炸,还是此后的交战,抑或是占领军有目的的投毒?恐怕永远都是个谜。
医生们经过一番商量,决定先行服用碘片,保证自身健康的情况下再拯救病人。可伊薇不同意,她坚决要将自己那份分给病人。
“可你这么做有什么用?一千人呢,你得把这片药掰得多碎?就算你能分给他们,那么少的量又能发挥什么效果?”
“这里面不是还有剩余嘛……”伊薇感到委屈极了。
“碘片不是长效药,每隔几小时就得服用一次,你现在把它吃光,以后该怎么办?”
“我再去要不就得了……”
“那你去要吧,我可不想被他们侮辱”一名女护士说,得到房间内女人们的赞许。
“我去就我去!”伊薇赌气似的走出房间。
“哟,又来啦?”一名士兵做出奇怪的腔调,盯着走近的伊薇。
“你们能不能再给我一些……碘片”伊薇颤抖着说。
“免费试用期已经过了,你再索要是要收费的”士兵的手顺着她的肩膀向下摸去,最后停留在她的大腿根部。伊薇的身体抖成筛子,但她仍然极力维持自己毫不畏惧的模样。
“用……我的身体付款吗”伊薇小声问道,“我还没经历过,你们能不能轻点……”
“没问题!”一个士兵拉着她就要走进吉普车。
“别上车”另一名士兵拉住他,“就在这里,给那些圣凯妮亚人看着她为他们付出了多大的牺牲”
伊薇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竟是以这样屈辱的姿态被人夺走:她跪在地上,身后是强暴她的士兵,身前是近千名共处了一个多月的同事和病患。他们被叫到医院门口,亲眼看着伊薇被强奸——这是她交换药品的筹码。伊薇极不情愿地低下头以避开众人的目光,却被拽住头发、强迫抬头,看着众人或鄙夷、或哀伤的表情。他们身边,一名士兵正高声宣扬着圣凯妮亚人是如何卑贱的言论。
“你们甘于让她受辱,好让你们那卑微的生命得以延续,简直自私到了极点!你们就没有想过像个英雄一样去死吗?你们简直就是蛆虫,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奉献,令我感到恶心!我随时可以像杀掉虫子一样杀死你们,但我没有,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看你们扭曲的模样,我想看你们知耻自裁,但你们没有,这简直令人唾弃!”
一些人受不了侮辱而低声抽泣,被那名士兵拽出人群、踩在地上。
“就是你们这样的人组成了圣凯妮亚国,不打败仗才怪呢,我非常想看到你们将平民武装成人弹来冲击我们的防线,可是没有,连死都不敢,你们又有什么希望能活下去呢?哈哈哈……”
他用枪指着每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医患,吓哭了几个女人。可是恐惧于他突然开枪,女人只能轻声抽泣而不敢动弹分毫。
伊薇感到身后的士兵颤抖了几下,一股暖流流进她的身体。她沮丧极了:自己体内留下了侵略者的秽物。她感觉自己就像圣凯妮亚国一样,被撕裂、被侮辱、被侵犯……
她本以为自己能够离开、这场羞辱能够结束,可是很快便有下一名士兵来到她的身后,脱下裤子、将生殖器插入她的阴道。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疼,可是摩擦感还是令她感到非常害臊。生活在圣凯妮亚国的环境里,她从来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在她的印象里,做爱是婚后才能进行的私密活动,而且只能忠于一人;可现在她却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被两个甚至更多男人轮奸,这无疑打破了她对此的美好幻想:她终究得承认,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处女。
当轮奸进行到第四回合,一辆吉普车猛地驶入医院围栏,车上跳下两名士兵,随后是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穿上裤子,将伊薇晾在一边;伊薇浑身酸痛,根本没有力气穿上衣服,只得缩成一团,避免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裸体。
“他们欺负你了?”军官走到伊薇身边,亲切地问她。
伊薇点点头,眼泪不住地涌出;这一刻,眼前的军官就是拯救了她的人,她感谢还来不及呢。
“我会惩罚他们的……不过首先请你站起来,我们需要你配合一些事情”
伊薇狼狈地擦干净身上的泥土,再将衣服和白大褂一件件地穿回去,站回人群中;人们主动给她让出一个位置,好像讨厌她身上的污秽一样。
“这里的地表受到核辐射的沾染,现在只有我能为你们提供抗辐射药物;但是我们的药物数量不够供应所有人,因此请原先在这里工作过的人回到医院内;我们会接手对滞留人员的处理”
所有人都在瞬间搞明白了军官的意思:他们要赶走这些人,让他们自生自灭;或者更严重,像杀害党员那样杀死他们。
人群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反抗情绪:医护们默默后退,将围在中间的病患们暴露在占领者眼前。病患们似乎也接受了自己面临的现实:与其在辐射病中痛苦死去,也许被枪杀是个更快速、更无痛的选择。一名医生扯了扯伊薇的衣袖,却被她突然甩开。
“你们不能这样!”伊薇尽全力跑到众人面前,挡住回到医院里的路:“你们不能就这样把病人留给占领军!他们会被杀的!”
“与我有什么关系”一名护士冷冷地说,“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命吧;血都从你的皮肤下渗出来了……怪吓人的”
伊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背上是密密麻麻的血珠,一经涂抹便扩散得更大,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一些病人和医生也开始慌张地检查自己的身体;或许是早前吃过碘片的原因,医生身上大多没有渗血,病人则相反。
“都到这个地步就没必要救了”一名医生低声劝她,“让他们继续留下也是浪费资源,还容易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你们也是医生,你们也背过医师誓言!”伊薇声嘶力竭地吼道;她感到嗓子疼痛难忍,一股血腥味不住地上涌;也许她的体内也开始病变了,伊薇想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必须在自己的病情恶化到无法行动之前尽可能劝住他们,不然有何脸面自称治病救人的医生?!
“你要那么想死就跟他们去咯,反正你这状态也活不了多久了”一名护士说。
“走之前把白大褂脱下来,你没资格穿着那身”
伊薇迟疑了几秒钟,然后缓缓解开白大褂的扣子,最后将它褪去。沾满血污的白大褂滑落在伊薇脚边,带走了她在这里奋斗过的一切痕迹。
伊薇头也不回地走进病人群中,这一次,没有人排斥她。
士兵在他们的手臂上捆绑绳索方便管理;捆到伊薇时她感到钻心的疼痛,很快,被绳子勒住的地方便浮现出血色;绳子不断牵拉着她的皮肤,让她感觉皮肤都和肌肉分离开。她的手很快变成紫色,但她不知道那是血液流通不畅还是内血管大量出血的征兆。
在此期间,医生一直沉默地看着,再也没有人出来阻拦。或许活下去真的比坚守真理重要吧,伊薇想到,或许自始至终自己才是那个异类——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又被她轻轻抹去。
“报告长官,捆绑完毕!”
“带走!”
军官坐在车上,士兵分列两侧,裹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公园的方向进发。
走向公园的每一步都充满痛苦,袜子已经被血液浸透,摩擦着皮肤,每走一步,她的脚都好象是要从身体上脱落一般。别人的牵拉对她的胳膊而言更是一种折磨,她宁可让自己的胳膊被扯断也不想再经受这种痛苦了。好在这段路程并不遥远,他们很快就到达公园的边界,目的地已在眼前。
公园的中央是一个人工湖,已经因为一个多月的缺乏保养而变得干涸。枯萎的植物和动物尸体陈列在池底,发出冲天的臭气;不过她还厌恶些什么呢?很快她就会和它们一样了……伊薇艰难地想着。
战前公园优美的环境仍历历在目;绿到发黑的树叶,闪着波光的湖水,起伏的小丘,儿童、年轻人和中老年在此处锻炼,或漫步,或奔跑,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和谐。可如今,这些全部被荒凉和肃杀取代——不,还不是冬天那种萧条,冬天尚可看见松柏之类的植物长青,可现在,就连最坚强的杨树也已死去,它们枯槁的枝丫仿佛艾婷和主任垂死挣扎的手臂……奇怪,怎么又想到他们了。伊薇最近总是睡不安稳,梦里,她看到成群的、身上着火的动物从森林里冲出来,仿佛恐怖电影中的场景;是艾婷的报复吗?伊薇不知道答案。
众人在人工湖边站成一排,面对已经干涸的人工湖,他们的身体被限制住,无法看到身后士兵准备机枪阵地的样子。伊薇听到他们的小声交谈:接下来几天这座城市要处决几十万人,然后彻底遗弃;一切有用的物资都会被撤出,然后将整座城市的过去遗忘。
“看”旁边的人小声说着,拍了拍伊薇的手背。
伊薇的目光顺着那人半举高的手看向湖底,淤泥之中露出一小截明亮的金属,大约有巴掌那么大。
“如果是核辐射的话,这是最有可能的来源”那人说,“贫铀弹头,在艾尔瓦特军队中广泛使用……没想到有一天会出现在我们国家境内”说罢她苦涩地笑了笑。
“对不起,我没能为你们争取到药品……”
“请不要这么说”那人说道,“您能陪我们到最后一刻实在是非常勇敢的举动,我不知……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伊薇感觉心底涌起一阵暖流:她用双手握住两侧病人的手:“来吧,我们一起走过最后一段路”
身后传来枪械上膛的声音,伊薇的心抽搐了一下。她知道子弹随时会射进自己的身体,她又能比艾婷坚强到哪里去呢?吃了疼一样会尖叫、受了伤一样会流泪,她也是人啊!可是现在,条件不允许她软弱;她紧握两侧人的手,两侧的人也握紧她的手回应。伊薇不能奢求更多:就算这样的行为被限制在她的两侧,她也要坚持则么做,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想要温暖他人,先从身边的人开始。
枪声如骤雨般响起,没多久就来到伊薇身后。在这震耳欲聋的噪声中,时间仿佛格外漫长,以至于她感觉从枪声响起到自己中弹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可最终,撕裂的剧痛还是从胸口传来,她没来得及哀嚎便被冲击力推向湖里。她的手被两侧的人紧抓着,无法为自己提供缓冲;坠入湖底的那一刻,她的脖子几乎被扭断;剧烈的疼痛从胸口和脖颈传来,她品尝到一股血腥味,紧接着咳出一口鲜血。她的肺被击穿,破碎的骨头扎进组织,令她痛不欲生;鲜血倒灌进肺泡,令她感到窒息。身边的女孩已经死去,手指僵硬着,她无法甩脱。她不知道自己趴下的姿势是否美观,真可笑,这个时候还在乎面子……随着大脑对身体控制能力的进一步衰减,她感受到胯下涌出的热流:她失禁了。此刻她却一点儿也不感到羞耻,任由尿液奔流,染湿裤子,留下难看的深色痕迹。处决完毕了吗?我好像听不到枪声……她的视野渐渐消失,被奇怪的黑色花纹取代。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伊薇艰难地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轮回吗……
一瞬间,她看到自己回到战前的公园。今天天气晴朗,气温适宜,医生们计划着去公园野餐;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便欣然答应……
后记
“真是麻烦的一群人”一名士兵抱怨道,“互相拉着手,打死一个就全掉下去了,还得补枪”
说罢,他对着一具还在血泊中蠕动的身体开了几枪;那具身体立刻停止了动作。鲜血从它的后背涌出,染湿衣服形成一幅诡异的图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