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祁明月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又往座椅里缩了缩。她不知道第几遍去瞥前方的后视镜,确保自己不会和驾驶位上父亲的视线对在一起。但其实,她在后面躲着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固执地想要游离在父亲的视野之外,这也是一种奇怪的赌气方式。
她真的很讨厌、讨厌他们在她23岁的年纪非要她……相亲。
想起那天父亲在饭桌上半开玩笑地阴阳怪气道:“你妈妈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出生了。”她当即被一阵恶寒逼退了食欲,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陪着笑。
最烦的还不是这个——她一想起来火气就蹭蹭往上窜——最烦的是她亲爱的陆叔叔听见这话还停了筷子、兴致勃勃地插进来一脚问:“小乖考虑当兵的吗?”
她父母就跟见了羊的狼一样眼冒绿光,好像在懊恼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当兵”这个男性数量异常庞大的群体作为备选,肉眼可见的、他俩的选婿范围指数级扩张了。
然后今天,大好的星期天,她就被塞进车里来相亲了。
真傻比。
她撇撇嘴,真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傻比的程度。
然而她还是起早好好打扮了一番。车窗上她的脸模模糊糊的,依然能看出略施粉黛后的清丽,且多了点朦胧的美感。祁明月相貌不算出众,但胜在五官周正、眉眼尤其漂亮,大大的杏眼铺了绯红的粉后更显娇媚、与红唇呼应,配上微卷的长发作出些许女人的韵味来。只不过眼神清明灵动,透露出她还是个未入社会的学生而已。
她自己都不清楚具体是为什么,大概是就算不愿赴的约也不想对方看扁了自己的自卑心作祟,或者是因为——要见到陆叔叔?
这不是更可笑了吗?为了他打扮,除了一句不知道走没走心的夸奖什么都图不到啊……
祁明月出神、长叹一口气,直觉得相亲这件事从头荒唐到尾,连带着她本人也跟着荒唐起来了。
“小乖,给你陆叔叔打电话吧!”
前排父亲的声音传来,祁明月才后知后觉地看窗外:宽阔的大路上除了他们没有旁的车,道路两旁皆是连延不断的围墙,杨树排立在墙外、显得比别处都茁壮很多。车速渐渐慢下来,不远处的大门口没有挂牌,只两侧站岗的士兵立得笔直,昭示着此地是军事用地的信息。
她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人名就拨了出去。对方接得很快,是低沉的男声:“小乖,到了吗?”
“嗯,我们在大门口。”
“稍等,我马上过去。”
父亲熄了车,带着她走到大门外不远处站定,开始例行想当年:“想当年你爸爸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在这里……”
……在这里当兵,嗯,能把全营五百来号人的名字都记住,集合时不带花名册一个个点名——这些丰功伟绩连她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祁明月百无聊赖地躲在树荫下听父亲想当年,蓦地看到远处现出熟悉的人影来,眼睛不自觉一亮。
他着军事训练服、踩一双迷彩的短靴,身姿高大而挺拔,步伐也矫健,随意走过来都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站岗的士兵看到他立马行标准军礼:“陆副团长!”
陆飞虎顺手回礼、表情严肃,加上他浓眉方脸、相貌威武、身材魁梧,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度。等离着两人近了,他面上浮现出一丝笑、瞬间亲切了许多:“祁哥!小乖!”看向她的时候甚至打趣道:“小乖今天很漂亮嘛~”与刚刚那个威严的男人判若两人。
早起打扮得值了!
祁明月骄傲的小耳朵没出息地竖了起来,她顿时心里舒服不少,冲他眨眨眼:“只有今天漂亮吗?”
他笑意扩大:“每天都漂亮。”
陆飞虎带着他们父女二人进了367团的军事基地,祁明月坠在两人身后不远处,随着父亲的指点四处打量。照父亲的说法,这地方将近二十年没怎么变过,因为他还能看出当年的样子来。
她也不是第一次来。小时候她在这里长大,虽大多没了记忆,不过巧的是高中又回到这儿参加军训,如此自由地在基地里闲逛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尤其走到校场旁,想起在这片土地上站的军姿,她脚后跟儿直打颤。恰好父亲说起她来、提到当时在军训闭营仪式上看她列方阵汇报演出,陆飞虎闻言回头看她、问是不是,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感叹:“可惜了,当时我们全团都在C区联合军演,我没在,不然还能看看小乖军体拳有没有得祁哥真传。”
“我哪能和您们比啊……饶了我吧……”
他哈哈大笑:“我可是祁哥手把手教的,你这个亲生的肯定差不到哪去。”
她父亲也笑:“打得不错,正步也踢得比她同学好,脚定得住。”
“那肯定,咱小乖一直这么优秀的。”
祁明月脸没来由的红了红,因他的夸奖微微雀跃,只觉得连这校场都变得亲切了不少。
这里是个她和他有那么点交集的地方。
其实军训的那段日子里,她提着的一口心气全是因为他。
当时她隐约听谁说,这个部队每个夏天都出去军演、所以基地刚好空出来给他们军训。她来之前就知道这是爸爸待过的团,亦是陆叔叔服役的团,那时他还任营长呢。于是趁着站夜岗,她特意问了下教官是哪里的,一听说是团里的留守官兵就紧张了起来——万一陆叔叔也留下来了呢?她可不能让他看到偷懒的样子,所以整个军训她都异常努力,不管别人多抱怨她也不敢松劲儿,抱着“陆叔叔可是在这里当营长呢,至少不能给他丢脸吧”的幼稚念头坚持到最后一天。
要是当时他在……会不会像这样夸夸她呢?
祁明月边走边想。
父亲要去拜访老首长,陆飞虎陪同,就把她安顿在他办公室里。
他的办公室整洁而简单,办公桌上干净到只有一电话、一盏灯和一支笔,书柜里的书籍材料齐齐整整地码放着,连房间角落里一对哑铃都摆得横平竖直——一看就是部队才有的风格。
祁明月在屋里转了两圈,注意力全被书柜里的摆件吸引了过去。有一层清空、放的全是这些年陆飞虎拿过的荣誉:最显眼的是一个一等功勋章、安置在正中间,旁边是几个二、三等功勋章;后面的空档被大大小小的奖杯挤满了,看标识多是军事训练科目比赛的第一名。她赞叹地咂咂嘴,又去看柜子里搁着的几个相框,在每张照片里寻他的脸。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游戏,毕竟照片里满是同样着装的士兵、还都戴着同样的帽子,但她还是将每个他成功地找出来了。不仅如此,她还在某张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是陆飞虎的新兵连合影,相片上的他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青涩而瘦削,因个子高站在最后几排的角落里、像一根竹竿杵着,与现在的他真是相去甚远。
面颊肯定是烧红了,祁明月的嘴角偷偷翘起:他年轻时也好看呢。
嘎吱——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像做什么坏事被撞破似的慌了一秒,不过很快镇定下来。稳好心神后转头,是陆飞虎朝她走了过来,面上带着和善的笑:“看什么呢?”
“唔,看陆叔叔的奖章。”祁明月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怕陆飞虎知道她喜欢看那些照片,撒了谎:“居然有一个一等功,好厉害,我都没有见过。”
他走到书桌前随意坐下,双腿岔开、一手搭在桌面上,倒是不拘谨:“我记得祁军长也有呢。”
祁军长是她的二爷爷。
“没有亲眼看到过。”她若无其事地离开原地,坐在与他相隔书桌的椅子上扯开了话题:“我爸呢?”
“祁哥走了,说是单位加班、让你完事打车走,你知道吗?”
她点点头,回答:“知道,来之前说好了。”
“那就好……多等一会儿吧,我路上看了一眼,他们营还在训练,等练完我再把人给你提来。”
她心里一堵,错开了和他相对的视线,低头没有说话。
陆飞虎看她这样子了然了不少,试探地问:“小乖其实自己不想来对吗?”祁明月没说话,他把语气放得更缓了哄她:“不想见不见了,来的时候我看你情绪就不太好。在叔叔这儿多待会儿,回去糊弄你爸妈说没看上,好不好?嗯?”
祁明月面上表情稍霁,但还是不高兴。她知道这不高兴来由在哪——她看了看面前这个男人——还不就是他么!枉她喜欢他那么久,他还上赶着操心起她的感情生活了,感觉真是……不爽。
思及此,她语气没那么好,问:“陆叔叔觉得我该相亲了?”
陆飞虎一愣,心想是撞这妮子枪口上了、只能顺着她意思说:“嫂子和祁哥是着急了些……不过他们也是怕你遇不到适合的男孩子嘛,正常的……”
“你放心~叔叔不是随便给你找的,这个小伙子长得帅,又是国防大学本科毕业,性格也好,年轻轻轻晋了军官的可不多见。叔叔觉得还算和你般配,这么优秀的我手底下就这一个啊,错过了别后悔哦。”
好的,祁明月心情更差了,说得就跟她稀罕一样。
她噘嘴:“怎么不多见,你不也是吗?”
陆飞虎无奈,探身过来、屈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门:“你真当你叔叔我普普通通呢?瞧祁哥把你惯的。”不过正常,这妮子打小在部队大院长大,认识的叔叔伯伯肩上都带衔儿。他又坐回原状,想着劝劝:“不过论发展未来这个小伙子能比我强,真不要见个面吗?”
“我不要,我才不信他比你好。”
“不见就不见,还耍上赖了。”他明白这事没戏,宠溺的训了她一句,伸手去拿电话。
看着他拨通号码、说些不用人过来了之类的话,祁明月手脚冰凉,觉得他不就在面前吗,怎么会离得那么远……一如既往地那么远。
她有深海恐惧症,也不喜欢水。
无数次她在噩梦里沉到海底,那感觉就像现在一样——叠成黑色的海水模糊了他浅笑的样子,水压鼓动耳膜隔绝了他温柔的声音。他向来都在她伸手就能触到的地方,对她一直那么好,把为数不多的温情留给了她和父母。明明如此,她却从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想要的机会。所以他的温情反变成折磨,拖她进入深渊又捂紧她的口鼻,她只能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沉溺着,又不动声色地挣扎着,那么多年的沉默蠢动着、汹涌着、在她脑子里高声尖叫着。
他永远都是她面前的一道背影,是她自年少起就不得的爱,是她梦里的那片深海。
“陆叔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陆叔叔觉得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