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就要面试了,头一天上午,家里的电话响了,我一接,是张哥,他说他在楼下,让我马上下楼。
我不明所以就跑下楼去。
张哥让我上了他的车,掉头往中街去了。
我问张哥去中街干什么,张哥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来到中街,张哥泊好车就直接把我领进了金利来商厦,对服务员说:“给我弟弟选身衣服。”
我赶紧拉着张哥说:“张哥你这是干啥啊?我又不是没衣服穿,我身上这件夹克就是用你的钱买的,这就行了呗!”
张哥面色一沉说道:“你在这么高级的地方打我的脸是不?就你穿的这身衣服跟民工似地,去面试能行吗?让你选你就选,别跟我沫叽!”
张哥的语气严厉,却全是为我着想。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大恩不言谢,以后再慢慢报答他们吧。
售货员已经拿了几套衣服要帮我穿,我一看标签吓了一跳,好家伙!全都好几千好几千的。我选了一个最“便宜”的说:“就试这套吧。”
我从没穿过西装,更别说这么好的西装了。
照镜子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自己,我身高1米8,长得又很结实,正是适合穿西装的身材,只是和这身藏蓝色的西装相比,我的面色有一些灰暗,目光有一点游离。
我知道,我还缺少穿这身衣服的自信。
其实衣服和人是相互映衬的,好衣服增添人的自信,而自信的人又让衣服增辉。
如果让一个自卑委琐的人穿上名牌西装,他自己觉得别扭,别人就更觉得别扭。
好在我的委琐还没那么严重,售货员们一起夸我穿西装样子特别帅,我估计这夸奖里一定有不少职业的成份。
好在张哥也赞赏地说:“不错不错,真有当国家干部的架儿了。”
接下来张哥又给我买了皮鞋、皮带和衬衫,还配了一条领带。
我觉得领带这东西特别勒脖子,让人呼吸不畅,西装也板着身子,让我不能活动自如。
我心想,感请儿打扮也是件挺受罪的事。
不过看在张哥花了五千多元的份上,什么罪我也得挺着。
从商厦出来,我已经跟个新郎官儿似的里外三新了。我觉得好多人都偷偷的看我,把我弄的特别不好意思。
回到车里,我马上把领带摘下来,透了口气说:“张哥,你是不是捡着钱包啦?干什么花这么多钱啊?”
张哥说:“兄弟,实话跟你说,我那几个工程都结算完了,哥哥赚了一大笔哪,这点钱算不了什么。看你捣扯(东北话就是打扮的意思)起来那个立整儿劲(东北话,就是好看的意思),我看着就高兴,这钱花的,值!”
“可我怎么觉得我穿这些有点别扭呢?” 我苦笑着说。
“那是你没穿过,慢慢就适应了,我到机关办事,人家那都这派头儿的。”张哥说。
回去的路上张哥问我打听到谁主考没,我说上哪打听去啊?
都保密着呢。
张哥叹了口气说:“张哥现在也就有两个臭钱儿,当官的一个也不认识,帮不上你的忙啊,连送钱都找不着主儿。好在你是全市第二名,录用一定没问题,让我放心不少啊。”
“面试就跟唠嗑似的,估计没什么问题吧。”我说。
“希望如此吧。”张哥不置可否的说。
张哥把我送到楼下说:“我那边还不少事呢,你自己上楼吧,明天可要把握好自己啊。”我说了句知道,就目送张哥离开了。
一进屋门,璐璐看我那眼神儿就有点不对劲,在她面前我自如多了,说:“看什么啊?不认识啊?”
璐璐慢慢的晃着头做美少女状:“哇塞,哥,你真是太帅了!”
我调侃她到:“你是不是『涩(色)女郎』的漫画书看多啦?”
璐璐红着脸说:“是真的帅嘛!夸你还挨说,真没劲。”
我笑着把上衣脱下来,说到:“这东西我可穿不惯,干点活什么的也不方便啊。”
璐璐反讥我说:“切,你就不兴把你那小农意识改一改啊?你以为进了政府机关还跟民工似的干活呢?”
我争辩到:“这你就不懂了,小农意识怎么啦?中国九亿农民要不是一直有着『小农意识』的传统,安分守已、安居乐业、安贫乐道,都成天捉摸着『王候将相,宁有种乎』的事,那不早就天下大乱了?我有『小农意识』怎么啦?这叫保持革命本色,这叫继承光荣传统,知道不?。”
璐璐一副有理说不清的样子忿忿地说:“哼,行行行,你厉害还不行嘛!就知道欺负自己妹妹算什么能耐啊?你不说『小农意识』好嘛,那你上班第一件事就应该把市政府前面那一大片草坪种上小麦,要不多浪费土地啊!”
我哈哈大笑着说:“这主意真不错,你是不是早有开荒种地的打算啊?”
璐璐不好意思的说:“有一回和我同学一起坐车路过市府广场,我看有那么大一片草坪,就对同学说这要种上麦子能打不少粮食呢,结果一车人都笑翻了。弄的我特别不好意思。”
我也差点笑翻过去,强忍着对璐璐说:“咱们俩革命本色保持的都不错。”
第二天一早,我到市人事局参加面试,这次的场面和报名的时候反差很大,只有四十个人,因为这次全市只招录20人,面试的比例是一比二。
我一看这些人都很年轻,年纪大的也不过三十一二岁,男的多半都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女的模样都一般,只有二三个人还算漂亮吧。
总之都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大概都像我一样精心打扮了一番吧。
今天我把其它的行头都穿上了,就是没穿西装上衣,也没系领带,而是穿了上大学时常穿的一件帆布夹克,虽然有些褪色,却自然舒适,也不失庄重。
我不愿意弄的象橱窗里的模特似的,过分的装束会分散我的注意力。
每个人面试的时间都较长,我观察了一下面试出来的人,没有特别高兴的,也没有特别郁闷的,都是一副喜怒不行于色的曹操脸。
有些还没轮到的沉不住气,围着出来的人打听这打听那的,人家都客气的搪塞几句就走了。
我心想:这些人IQ肯定挺高,但EQ可不怎么地。
你们也不核计核计,这都快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了,谁能告诉你面试内容啊?
有几个人还行,坐在那不是翻杂志就是看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有一个挺漂亮却冷峻的女孩闭着眼睛听着CD。
轮到我又是下午,我只排在那个冷峻女孩之前。
面试的地点是一间会议室。
进门之前我确实有点紧张,但是上大学的时候当推销员的经历已经把我锻炼的脸皮奇厚,一般的场合完全可以应付。
进了门,我看到一张很长的会议桌后坐着九名评委,脸上都挂着淡淡的微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感觉这场面好像没有想像的那么严肃,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我向评委们微微鞠躬,一位服务人员就把我领到了评委正对面的位置上。
考试组织者给我介绍说,这次面试的评委团是由市政府各大职能部门的领导组成的,坐在我正对面那位四十多岁的男的就是主考官——市政府的田秘书长。
我再次礼貌的向各位评委点头致意。
面试开始之前,评委们先问了一些家庭情况、毕业院校、主要经历之类的话,我估计这些东西他们都了解,只是为了让我放松一下吧。
不过当介绍到我下岗的经历后,大家好像都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了不少。
我看坐在中间田秘书长一直没怎么说话,就压住话头对大家说:“其实这些经历对我来说都是很难得的锻练机会,要是没有下岗这回事,我现在大概也不会坐在这里了。不过这些事情讲起来话就长了,我们还是先面试吧。”
田秘书长也接过话头说:“那好,我们还是开始吧。”
评委们都正襟危坐下来,分别按照定好的题目提问我,内容多半是政治理论方面的,我都一一做了回答,没有什么纰漏。
最后,田秘书长说话了,他问我:“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你对农村的现状和存在的问题怎么看?”
我脑袋里飞快的转着:按面试指导手册上讲的,这时候应该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不但能体现我的政治素质,也招这些政府官员们爱听。
不过,我转念一想,要是我真说什么“感谢党的英明领导”、“农村形势一面大好”之类的话,我的那些父老乡亲们如果知道了,肯定会骂我“白脸狼”、没良心。
于是我决定实话实说。
我放下微笑着的面孔,严肃的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特别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村发生的巨大变化是有目共睹的,我不想多谈。
我只想说说我在农村二十多年所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真实的农村。
开诚布公的讲,农村还很贫穷落后,农民的生活还十分艰难。
在城市里大搞经济改革的同时,农村被严重地忽略了。
农村的生产生活模式从83年以后就没有什么变化,改革开发好像与农村无关。
不但如此,很多与农村相关的改革不但没给农民还来实惠,而且加重了农民的负担。
比如说教育改革,现在有多少农村家庭供不起孩子念书,有多少孩子辍学在家,十一二岁就在家里那一亩三分地里干农活啊!
还有医疗改革,农村的合作医疗制度取消以后,农民已经看不起病、去不起医院了。
有多少父母儿女眼看着得了大病的亲人死在自家的炕头上啊!
是他们没有骨肉亲情吗?
是因为他们自私不孝顺不舍得钱吗?
恰恰相反,很多老人得了大病,宁可死在家里也不让孩子往医院送,为什么?
因为这些老人怕孩子们为了给自己治病砸锅卖铁卖房子,怕孩子们为了给自己治病过不上好日子。
这是多么伟大的亲情啊!在农村,这样的例子我看的太多了。我觉得这样的改革不能简单的以“不成功”论之,而应该说是失败,严重的失败。
世界上有一百七十多个国家,但向农民和农业征税的不超过十个,这其中就包括我国。
很多国家不但不向农民征税,而且为了缩小农民人口与城市人口的收入差距而给农民以补贴。
目前我们国家的基尼系数已经接近0.4的警界线,贫富差距过大,社会严重不公。
这种情况要是放在中国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肯定会引起社会动荡,但中国却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中国的农民太老实、太实在、太本分、太容易满足。
一千多年的儒家文化造就了忍辱负重、安贫守道的中国农民。
这样的一群百姓,这样的一群农民,是我们国家一笔珍贵的财富啊!
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党是靠“农村包围城市”才建立了新中国,建国以后我们的工业基础极其薄弱,国家一直处于“以农养工”的状态。
中国农民已经为国家的建立和建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农民呢?
邓小平同志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按照我的理解,邓小平同志的意思是: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还要让另一部分紧跟着富起来。
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
农民也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总让农民做出牺牲。
有道是“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没有农业的繁荣发达,就没有国家的长治久安;没有国家的长治久安,改革开放就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已。
如果我们片面地强调“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忽略了占全国人口四分之三的农民,那就是本末倒置,甚至是舍本逐末。
最后我总结到:我讲这些并不是反对改革,正相反,我认为在改革中凸显出来的农村问题,也必须通过改革的手段来解决。
因此改革还要深化细化,还要加大力度,加快步伐,要调整重点,面向农民、农村和农业。
我的话音一落,会议室里静悄悄的一片,评委们用发直的眼光看着我,谁也没有说话,田秘书长的脸色尤为沉重。
须臾,他清了一下嗓子说:“关汉同志,按规定主考人员不能当场对考生的回答情况做评价。因此我现在不是以主考官的身份,而是以主管农业的市政府官员的身份对你说,你讲的很真实,认识的很深刻,分析的很到位,做为协助市长分管农业的副秘书长,我要向你以及全市的农民兄弟检讨,是我们做的不好。”
说着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
我用余光看到其他那些评委的眼睛比刚才更直了,而我的眼睛则比评委们还直。
我彻底懵了。
我心想:完了,这哪是面试啊,整个成“面骂”了。
我嗫嚅着不知道应该说道歉还是说谢谢,这时候考试组织者已经站起来对我说:“好了,关汉同志,现在面试结束,你可以回去了,录取情况你等通知吧。”
我茫然的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正碰到等在面外的那个冷峻的漂亮女孩,她用同情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就仰首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