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一片飞霞化锦营,自非上圣敢忘情;
移来小篆藏归凤,逗尽闲花记晓莺。
才子始能怜菊耀,英雄犹得梦苕荣;
绣屏往事添新谱,不是前缘莫浪评。
赵云客自造“五花楼”,终日肆意欢娱,全不想着功名事业。家中殷富,自足骄奢,把朝廷一应大事,托金钱两位,及王御史周旋。自己只说亲老无人侍养,不肯入朝理事。朝廷几番辟召,他竟坚辞不出。
光阴迅速,顷刻数年,四方多故,方隅一变。韩驸马托迹女儿,潜身草野。王御史罢归故里,退处穷乡。钱金两人,各各闲散,当年英俊,大半消灭。赵云客虽拥厚资,家络人足,只因时异势殊,倒把“功名”两字付之流水。时常黄冠野服,同了韩驸马、秦程书、钱神甫、金子荣辈,浪游于名山胜水之间,并约了王御史。便是吴绛英的大兄,也相约来,将以前的事,都消释了。大家赋诗饮酒,为林下散人不题。
却说姑苏有个癞皮道人,他原是积年野狐,前曾在广陵城中修炼,因云客吞了他的丹,故此匿形改变。后来潜往洞庭,得遇吕祖师,追随数年,传授道术。祖师阴戒,不许变女采阳,遂化道人。因见世运纷纷,要在下江繁华之地,为富豪之家门上,建些奇功,辞了祖师,竟到姑苏而来,日逐街坊,行歌饮酒。
众人不识,只见他满身癞皮,便顺口叫他做癞皮道人。那道人日里行歌乞食,夜间不知睡在那里。有时身上奇臭,远远见之,无不掩鼻而过。他便仰身睡在街中,将些乱草,堆积身上。停了数刻,翻身起来,便不臭了。那乱草倒有些香气。街上的孩子,每遇他来,就各人拿了乱草,满头满面扑他,他亦不以为意。
一日行到常州无锡县倪云林家,直入进去。那倪云林是江南豪富,又生性好洁,偶然吃了午饭,走出厅来,看见癞皮道人,满身污秽,坐在厅上。他是好洁净的,一见这模样,便不欢喜,问道:“你道人有何说,到我这里来?”
癞皮道:“贫道别无他事,特到尊府来,要化白银叁千两,干一件大正经,又要即日付下。”
倪云林道:“要银子不妨,只是你这个模样,我看了当不起。”
就叫家人可与他些饭吃。家人拿了一碗饭,并带些素菜,与癞皮吃。道人吃完,即从厅上撒尿出恭,十分不洁。云林见了,便欲呕吐,速叫家人扶他出去,笑道:“从来这些和尚,仗了佛力,终日骗人斋僧造殿,然且一时堆聚起几百两银子。你看这一个癞皮道人,就要化人叁千银子,岂不可笑?”
癞皮出门,长号数声而去。
不隔半月倪家抄籍,家资数万,化为灰烬。云林被锁在坑厕上,不食而死。道人自出了倪家,竟望浙江而来。闻得浙江富豪,首推赵云客家,便一迳到赵家门首打坐,对门上人道:“速叫你家家主出来,俺道人自有话说。”
家人见他身上丑恶,言语又甚放肆,倒也一吓。原来赵云客自中状元以后,回家便吩咐管门人,不论天官润老,直至抄化乞儿,一概不许得罪半句。故此管门人就与他里面通报。那时赵云客正在“五花楼”与五位夫人传花晚宴,忽闻此语亦以为异,抽身出来,见那癞皮道人端坐门前。
云客道:“道人何事?”
癞皮道:“贫道有件大正经,特要与府上化白银叁千两。贫道又不假借名色,修桥造路,起殿设斋,不过有一桩心愿未完,所以要与居士化个缘法,望即慨允。”
云客是个绝顶聪明,有根气的人,见道人言语放诞,就把他仔细一看,发起疑心来,想道:“这是一个异人,必非无故要化银子。”
便对他道:“道人,你要银子容易,你且在我里面去,吃了素饭再处。”
原来云客叫道人进去吃饭,正要察他行径。那道人并不慌忙,大踏步竟进里面来。走至内厅,身上忽然大臭。云客熬住了,陪他坐着。家人拿出素饭,道人要云客奉陪,云客只得忍耐陪了。吃完了饭,一句也不讲话,只说要化叁千银子。云客叫家人在库房里取出六十大锭,摆在桌上。道人便脱下破衣,先将二十锭包了,自己拿着。其馀四十锭,吩咐:“放好。待我再来取。”
一迳出门走去。 家大小,见之无不惊骇道:“为甚么把好好的银子,送与这样一个癞皮道人?”
只是云客作主,不好违拗。道人去了,一过半月影也不来,达那二千银子,也不来取。云客终日疑心,对着五位美人虽则赋诗饮酒,一样取乐,然不比以前,毫无芥蒂。连日又闻得某家豪富抄没殆尽,心内愈加惶惑。
忽一日,癞皮道人又到门来。家人急急通报,云客即时出来,见了道人。道人呵呵笑道:“居士诚实可喜。里面有静密内室,引贫道进去讲话。”
云客领那道人,直走至“五花楼”来。道人同云客走到第叁层上,唤开侍儿,独自两个坐定。
道人道:“居士少长豪门,名闻天下,功名富贵已造其极。别人要进一个学,图之甚难,你便唾手中了鼎甲;别人要寻一个美女,十分难得,你便如花似玉的,列着五位夫人;别人要挣几亩肥田,费许多经营,你便连疆千陌;别人要造几间房子,也费好些气力,你便栋宇如云,又兼亲戚俱全,奢华无尽。只是日盈则昃,月满则亏。四时之序,成功者退。倘过此数年,盛者不复增,而衰者且渐至,眼见朝露槿花,欲稍延片刻不可得矣。况且世态纷更,事机不测。繁华之内,遂埋祸根。一旦上天忌盈,显微交责,即欲草服黄冠,农夫没世且不可得,况长享富贵哉?前日所化白银一千,非贫道自为己地,正与居士营一脱身之第耳。比来时势,自当别有一番振作,居士宜及早回头。功名富贵,非君家长久之物,居士当速把家资散了,领着家眷,飘然长往。”
只这一番话,说得云客目定口呆,便道:“师父乃现在神仙,来救下官一家之命,感恩不尽了。只是虽散家财,恐一时无安身之处,为之奈何?”
道人道:“我见居士一片诚心,凡事旷达,真有仙风道骨。你只要立定主意,贫道当领你到一处去。”
便在桌上,拿一管笔,醮饱了墨,向楼旁粉壁之上,画两扇大门,一手扯住云客道:“你先随我到一处去看看,若可容身,就当迁去。”
只见那道人,把壁上画的两扇门,呀然一声,拽开了一扇,同着云客,挨身进去。始初进了这门,还昏暗不辨,走过数十步,便豁然洞开。
云客抬头一看,但见夹岸鲜花,带着一湾流水,转过小桥,一路烟霞泉石,幽异非常。彩云连树,娇鸟啼花。慢慢走了一回,见一所屋宇。道人引那云客进门,堂上名香古玩,照耀人目。更走至里面,朱栏曲曲,秀石层层,池边亭畔,花木参差。内中陈设器皿,俱精洁非人世之物。
云客问道:“这是什么所在?有那样好处。”
道人道:“这所在叫做素谷,乃是小有洞天之分支,海外别岛也。北去二百馀里,便是甘谷地方。谷中皆生枸杞菊花,根盘数百里。人居其中,寿至数百,不复知有世间纷更之事。贫道特与居士觅得这个所在。”
云客大喜,即与道人寻旧路而归,恰好出了洞门,仍在“五花楼”上。云客于是相约道人,至一月后,共图避世之举,道人珍重而别。
云客送了道人出门,回家便把积年所蓄,金银 绢,五谷之类,各处赈济孤穷,施舍贫乏。又将田产、屋宅、器皿变卖,俱分散与交游故旧、亲戚邻里乏不足者。又与秦程书、韩驸马、王御史、金、钱、吴大辈,酣饮数日,吩咐各家俱寻别境,潜遁终身。
又着人到孙爱泉家,送些银子与他,养赡终身。安插停当,看看过了一月,忽然密报,抄没富室,赵家亦在籍中。宴客与 家大小,正值张煌无措,瞥见道人驾舟而来,羽衣翩翩,全不是以前的癞皮了。云客一见,喜出望外。
道人道:“居士患难临头,若非贫道有约,今夜便难脱身,如今宅内所存东西,一毫也带不得,可速速起身。一应盘费,贫道一月之中处置停妥,不劳另自费心。”
云客即同了父母,携了五位夫人, 家男女,约有数十人,单收拾屏风,与随身宝玩,跟随道人一迳下船来。出了杭州界,泛海而南,飘荡数日,直抵素谷。真个仙岛瑶池也,与尘世大相迥别。
谷中走出几个庞眉老叟,与云客等相见皆熙熙 。问其年纪俱不晓得,但云:“我谷中生来,从不知有死丧哭泣之事。”
道人把云客全家,安置一所园亭,别了云客,骑鹤飘然而去。
后来五位夫人,一般的生男育女。带去的家人,一样耕田凿井,安居乐业。谷中造的琼花美酒,日与邻里老人,长歌纵饮,绝不提起世间俗事。原来这个所在也不是什么仙境,那是盘古以来不通中国的一个别岛,留与仙风道骨之人避世者也。
苏庵曰:“男女之际,人之大欲存焉。如今做小说的,不过说些淫污之事,后来便说一个报应。欲藉此一段话文,警戒庸俗。究竟看淫欲的,个个欢喜,及至后来报应,毫不揣着。徒然把乱伦失节之事,教导世人。至于世上的一段真情实意,反一笔抹煞,岂不可恨?我这回小说,却是真情中探讨出来,不是一味淫欲。”
要知世间不论茅檐草舍,与夫金屋玉堂,但生出个真正佳人,就该配个真正才子。若是容貌有一分欠缺,才调有一分短少,便不消闲思乱想,请收拾起撒尿棍,种子窠,再做别事。
奉劝世人,各人把镜子照一照,腹中摸一摸,切不可装娇作态,为苏庵所耻。还有一说:“玉皇上帝,件件通融,惟有‘私情’两字,只许才子佳人做得,其馀断断不容。”
不信但看司马相如,偷了卓文君后,便陡然富贵起来。倘然才不及司马,貌不如文君,后来必定不妥。何况丑陋女子,庸俗鄙夫,要思想风流事业,纵使天公一时不来责罚自己,清夜思量也该惭愧死了。
更有一个譬喻,人只看好花蝴蝶打雄,但觉其趣,不觉其恶;倘若一个毒蛇壁虎打雄,人见之,就要处置死他。难道一般情窦,有两样看承的?正因妍 各别,好恶异同故也。
有诗为证:
折得名花自放歌,休将丑貌渡银河;
上天缘法明如镜,照出人间种子窠。
评:
癞皮,仙而侠者也。于繁华之内,忽作蔡泽夺相之言,令人猛省。觉从前种种艳丽,皆属空花,竟能高飞远举,无轮回果报之苦,非上智曷克臻此。要知人世上,处处有个素谷,但须及早回头耳。若认作仙境,便非本旨。
总评:
看小说,如看一篇长文字,有起伏、有过递、有照应、有结局。倘前后颠倒;或强生支节;或遗前失后;或借鬼怪以神其说,俱属牵强。此书头绪井然,前后一贯。兼之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至于引诗批语,皆有深意,非若从来 坊刻,徒为衬贴而已。
我愿世上看官,勿但观其事之新奇,词之藻丽,须从冷处着神,闲处作想,才领会得其中佳趣。倘有看官,偶因坐板疮痛,不能静坐细观,使此部书中,未窥全貌,有负作者言外之意,则坐板疮之为害不浅。有一应验良方,录呈于左:
松香、雄黄,等分研细末,用纸卷作条,菜油中浸透,点火滴下热油,俟冷,手搽臀上,立愈。